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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了旅游淡季,慈恩寺的游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和尚走来走去,不知忙着什么。我来到那张神奇的床榻上,按下机关,再次沉入地下的世界。第一次来是惊异,第二次是习惯……到了这次,有种可悲的感觉,老伯就一个人蜷缩在地下七十多米不见天日的地方。
偌大的一个广场,只有一盏小灯,老伯坐在灯下看书。一灯如豆,根本无力透朗乾坤,黑暗还是包围着他。
“老伯。”我叫了一声。看到他满头银丝和前额的皱纹,还有太阳穴旁的老年斑,我联想到了“殉道者”。那是吴一翔说的,说钱凝。其实,老伯才是。
“你来了啊,呵呵。坐吧。”老伯手虚挥一记,见周围没有椅子,起身去搬。
我连忙自己搬过一把座椅,在老伯对面坐下。可笑的是,自己居然不知道想说什么,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老伯大概能看出我的来意,虽然我自己都不知道。
“小乔啊,是不是关于让你去日本的事情?”老伯放下书。
“也不全是。其实,我越来越迷茫,这个组织到底有什么意义。您当初确定只是想让我们去摧毁一个机器吗?”
老伯沉默了一会,道:“其实,你别看我年纪一大把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一样有放不下的东西。五十知天命,我都快过天命三十周年了,还是一无所知啊。”
我等着这个老人发完感慨,看到旁边有茶水,顺手帮他续满。
“小乔啊。我对我们党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你知道吗?”老伯也没有指望我答复,“要是没有共产党,真的是没有我这条贱命。日寇来袭的时候,我一家十五口,我们全村三百来人,最后逃出来的就一个邻家大哥和我。当时我还小,他背着我逃。国民党根本不把我们这些人当人看,他又背着我来了陕西,找到了党。他牺牲的时候才二十二岁。”
“啊,真不幸。”
“呵呵,也没什么,他求仁得仁,为国捐躯。”老伯喝了口茶,“我能读书求学,也全是党的栽培。因为这个机器,很多人和我过不去,我一赌气也就离休了,可惜钱凝他们三个也硬是跟了出来,真是连累他们了。”
“呵呵,他们也是求仁得仁。”
“是呀。为了信仰,总得有牺牲。你们也是。”
谈话绕了一大圈,慢慢接近实质,我问道:“老伯,您的信仰是什么?还有,我的又是什么?”
“呵呵,我的信仰很简单。我的座右铭是:‘位卑未敢忘忧国’。仅此而已。我想,所有科学家都该为了祖国而生而死。”
“呵呵,科学不是没有国界的吗?”
“对,所有的科学成果都该为全人类谋福利。但是科学家有国籍,所有科学家都该为自己的祖国谋富强。”老伯大概看出我的信服,继续道,“你们也一样。其实,我是打仗出身的,你也知道,党指到哪儿,我们打到哪儿。党说要学习文化,我第一批脱军装。但是,我一直都是个军人,中国共产党的军人,共和国的军人,中华民族的军人。这个是三位一体的。”
“是。不过……您不会是想组建自己的部队吧?”
“不错。我当时是有这个意向。即便机器没有流落出去,我也想组建一支影子部队,等成型了,国家会重视的。”
“你就没有想过,这样的部队你能控制吗?万一哪天部队的枪口和政府有了冲突怎么办?”
“唉,是我的过错。我拉了一些信仰坚定的人,想中和这支部队的杀气,可惜失败了。人为揉在一起的,终究还是要散开。”老伯神情开始黯淡。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半晌,终于道:“老伯,您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共产党的教育越来越开放,还有所谓的民主。社会上越来越多的人根本没有什么信仰,可能连政治立场都没有。大家只是关心衣食住行等等。你拉出来的一百零八‘将’,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很可能会为了生活中的不如意,发泄出来。当对内受到极大堵塞的时候,民族主义是最好的宣泄口。”
“这个,我想过,不过没有想到他们的行动那么快。”老伯好像承认错误一样,“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失控。”
“说句不好听的话。您根本就没有能力控制他们。您是从哪一点看出来您能控制我们的?”
老伯被我这么一说,真的噎住了。他一厢情愿以为我们都会敬老重贤,只要他在幕后遥控,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我们是他的工具,不过显然,他不具备使用这个工具的能力。
“我不是要控制你们做什么,我只是想引导你们。”老伯答道。
“老伯,您是做心理学研究的。您怎么会不知道人性的多面性?势不同则理异。你能引导改道的江水吗?”
“我相信人性的最本质的一面。你们每个人,我都看到了你们的内心深处,否则我也不敢冒险。其实有些人不管在哪里都不会变的。比如秦丝颖,你知道她做过什么?她被那里的人叫做‘圣徒’,还有张佳,她们都……”
我打断了老伯的话,道:“一两个这样的人,不会稀释血的浓度。你让我们回来,我们本该反思的,但是现在还是有那么多人好杀。”我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道,“包括我。”
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我已经杀了不少人。草原上杀了四个劫匪,希望城外又杀了一个日本人。五条人命,就在我手里消失。尤其是那个日本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后悔。抢钱也就算了,何必杀人?我一直试图给自己找点借口,比如他们是右翼分子,他们骨子里是我们民族的敌人,甚至是人类的敌人。但是从人性出发,我无权审判,也无权处决。我也是个罪人……而且,虽然“血莲初放”中我没有直接沾血,但我的的确确也是刽子手之一。更可怕的是,人民憎恨贪官,却未必喜欢地下审判组织的存在。
“你说的有道理,原谅我这个老头吧。”老伯合上书,幽幽地叹气。
“老伯,找个地方隐居吧。我们的组织可以转向商业,适当做个奸商,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呵呵。”
“哈,你又来了,你的这套论调我都听过几次了。你这么年轻怎么可以这么消极?”老伯笑了笑,又道,“那你日本还去吗?”
我毫不犹豫答道:“我不想去,没有去的必要。”
“或许还是有必要的。阻止那些嗜杀的人,让他们也像你一样反思。我也要反思,我们都得反思。”
“这个不是我能做得到的。所谓反思,需要自觉。他们不会听我的。”
老伯最后放弃了对我的教育,道:“随你吧。你的路还是得你自己走。再回到你的那个问题,你的信仰,应该是对人性的反思的执着。”
我一笑,道:“老伯,太夸张了。我又不是耶稣基督,你让我背那么沉重的十字架?或许我会去找一个宗教作为精神寄托,比如佛教。”
老伯扬了扬手里的书,我看到是《阴符经》,不过没有听说过。老伯道:“去看道家吧,或许你不相信,道家文化其实是我们的根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根,儒也好,佛也好,都是参考了道家的东西才立足的。”
“或许,我也不知道。你指望我这样年纪的人,对文化能有多深的了悟?呵呵。”
老伯也笑笑,我想他总归会放弃人为改变人类发展规律的念头。在我理解中,所谓“道”,就是宇宙天地间亘古不变的真理,或者是规律。“德”就是服膺这规律的所作所为。有时候真的有点佩服自己知道不少。不过也许,我只是王朔说的那种“知道分子”,知道不少事,脑子里却还是一团糨糊,思想混乱。
莫名其妙地拜访,然后就是莫名其妙地告辞。和老人聊天,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老人总会从一个问题过渡到另一个问题,却那么自然,想扳回来都困难,事先准备的提纲一点都用不到。
告别了老伯,回到地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偏西。打了个电话给杜澎,约他一起吃晚饭,其实是想搭他的车回宿舍。
“你来公司等我吧。我还要开个会。”杜澎在电话里一共说了三句话,还有一句是“喂”。
挂上电话,叫了部出租车到了公司,好像已经很久没来了。我的办公室还没有新的主人,不然一定会有人把我桌子上的照片换掉的。那是我自己拍的一张风景照,当初觉得可以获奖。给父亲看了,换来一通批评。即便如此我还是很珍惜这张照片,那是第一次用父亲的照相机,也是第一次自己学着洗相片。
看着照片上的远山和水发呆的时候,有人敲门。我应了声“进来”,原来是莫远君。
“乔总,您几天没有来,同事们都很关心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