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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在众内侍围拥之下,如同乌鸦群里一只白鹤。刘西从没见过人竟能这般尊贵,不由得微张开口,有些惊愣。身旁老内侍悄悄戳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忙也拿正了扫帚,躬身垂首。
那人进到隆儒殿,半晌才又出来。老内侍带着刘西一直恭立在庭边,那人走下台阶时,刘西忍不住又抬眼偷瞧,那人恰巧也望向他。刘西慌忙低下头,不过那一瞬,他发觉那人眼中微露出些笑意,极温煦。
那人走后,老内侍才说那是杨戬,如今新任入内内侍省都知。中官分为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一前一后,又称南班和北司。北司为内苑,更亲近皇帝后妃,因而贵于前头南班。杨戬如今管领北司,中官十一阶,他才年过三十,便已升到了顶。
老内侍又讲起一段旧事:杨戬当年也是八岁入宫,如你一般,也是从小黄门做起。十二岁那年,迩英阁缺了一个侍墨,选中了御药院一个能识文断字的小黄门。墨监那天去御药院领人时,那小黄门却被人毒死了。这场祸事无意间竟成全了杨戬。那墨监见那小黄门被毒死,只得叹气离开,出了御药院,忽听见旁边墙角树后有个孩童在诵念经书,走过去一瞧,是杨戬。杨戬幼年粗习了些文字,只背得出一部《孝经》。那墨监见他背诵得极流利,便选了他去做侍墨。在迩英阁侍墨,常能亲见皇帝,杨戬在那里沾了皇气,虽说之后也起落几番,却自此得了机运,一路升进。那老内侍讲罢,连声感叹:“节运节运,一节转一运,一运成一命。”
刘西原本已灰死了心,不知在这深宫大殿里还能望些什么。这时听了,心思不由得活动起来,偷偷想:若是能如杨戬那般尊贵一回,才算没白残了这身子。
只是,他却逢不着杨戬那般好节运。大宋初年宫中只有一二百内侍,到当今这官家,已陡增到几千。官阶升迁极难,像那老内侍,在宫里勤苦一生,仍只是个低等黄门。刘西这十八年用尽了气力,也才升了三阶,从最低贴祗候内品到第十阶祗候内品,再到第九阶祗候高班内品,被差往御厨,任了个管领菜蔬的小勾当差事。而这时,杨戬已位列三公,官封太傅。
直到前年,他才逢着一次节运。有一天,杨戬身边一个殿值官来到御厨,说太傅哮症发作,失了胃口,已经两顿未进食,唤御厨烹几样新鲜提兴的菜式。杨戬平素于饮食一向简淡,那几个御厨向来不知他喜好,商议半晌,都寻思不出。
刘西当时正在厨房中点检菜蔬,听见后,想起自己娘和杨戬是同乡,忙搓着手对那殿值官说:“太傅原籍拱州襄邑,办些家乡吃食,恐怕能动动兴?”
“哦?襄邑有何好吃食?”
“最有名两样是吊炉烧饼和襄邑抹猪。”
“嗯……这个料必不差,你们快些备办!”
那几个厨子却为难起来:“襄邑抹猪倒是好办,如今世人称道的东坡肉便是襄邑抹猪。那吊炉烧饼却没听过,不知如何烧法?”刘西忙说:“这个我会!”他自小看娘烤那吊炉烧饼,来了宫里后,想家念娘时,便和那老内侍一同烤制吊炉烧饼,试过几回后,已能和娘烤的大致一样。那殿值官忙叫他赶快烤。
刘西忙洗过手,先用芝麻、香油、蜂蜜、香料调好一碗油酥酱,又舀了几瓢精麦粉,和上水,团揉得筋滑,用杖子擀作长条,对叠几十道。而后将油酥酱抹在面上,再对叠几道,才团碾成饼,边沿撮捻出一圈花纹。饼底抹上些水,一张张贴在大铁锅内。燃起木炭,将那口锅小心翻转过来,倒扣于火上,焖烤起来。等听得锅内响起嗞嗞脆裂之声,便翻转铁锅,饼面烤得酥黄,便是熟了。其他厨师也已烧制好抹猪肉,又配了一碗鱼汤、几样清鲜小菜。那殿值官叫随行小黄门用食盒盛放好,提着走了。刘西一直搓着手,瞧着他们走远,心里上上下下起伏难安。
他没料到,第二天那殿值官径直寻见他:“我已吩咐御厨房另选个人管领菜蔬,你跟我走,往后听我差使。”他听了,欢喜无比,不住搓着手,头顶那一点亮光猛然大开,天光如瀑水一般泻下来。
他跟着去了才知晓,那殿值官名叫朱显,只在后头厨房照管杨戬饮食。饭食备办好,自有宫人黄门来端取,朱显也难得面见杨戬。刘西去了那里,只听朱显吩咐,去宫外采买菜蔬鱼肉,更是绝难靠近杨戬。即便如此,已比在御厨房要松快许多,太傅院中的人,即便是小黄门,宫里人人都要敬让几分。又佩了铜符,时时能去宫外行走。到了宫外,他才觉着自己能舒心呼气,畅快行路。人人见了他,都有些畏怯。十八年苦熬,总算得了些当年盼的尊贵。
他在一边远远见过许多回杨戬,杨戬比当年越发温熟从容。他时时忍不住回想当年初见时杨戬那温温一笑,更时常搓着手暗念,不知自己这辈子能否如杨戬那般真正尊贵一回。
杨戬每年清明都去孝严寺祭拜父母,并在那里用斋饭。前年,朱显也带着他跟了去,到厨房监看那些僧人置办斋饭。那寺里一个叫圆照的年轻僧人凑过来跟他攀话,他一直暗学杨戬那般不骄不傲、从容和善,因此对圆照也温温和和,却没想到圆照竟给他带来一次节运。
去年,刘西出宫采买菜蔬,圆照竟迎了上来,取出一张旧纸,求托他一桩事。他听后,心里暗喜。圆照拿的那张田契竟是杨戬父亲旧物,如今虽已无用,却毕竟可做留念。若是献给杨戬,能得赏一声赞也好。圆照又求他向太傅求恩,任命自己师父做住持,他自然没有这本事,但这样区区一个小和尚,诓一诓又能如何?于是,他满口答应,接过那张田契欢喜回宫。
回到后头厨房,他却犯起难来,自己这位阶,哪里能去面见太傅?思谋许久,他才想到,恐怕只能经由殿值朱显才成。只是朱显行事极专断,这功劳恐怕会被他独占了去。再一想,朱显是自己上司,即便被他独占,他也会记我一笔情。何况太傅见了这田契,自然要问来由,恐怕还得唤我去回话。
于是,他便将那田契交给了朱显,却没有说出圆照,只含糊说从孝严寺一个僧人手里得来的。朱显见了那田契,也有些欣喜,忙收进怀里,赞了他两句。
他搓着手等了几天,朱显却将他唤到墙角,沉着脸说:“那田契一事,以后莫要再提,更莫要告诉旁人!”他惊了一跳,不知自己惹出了什么祸端,忙连连点头。朱显却再没有说过此事。
直到今年正月底,朱显忽然又将他唤到墙角:“你那张田契惹出了大祸,你赶紧出宫,去寻一个名叫陆青的相士,人都称他为相绝。寻见他后,请他后日午时,在潘楼望春阁相会,有个贵要之人向他求教。这是一百两银子,你拿去给他做轿马钱。”
他顿时慌得不住搓手,朱显却并不说有何内情,他也不敢多问,忙接过那两锭银铤,揣在袋里,急急出宫去寻陆青。四处打问了许多人,才打问出陆青家在西郊金水河边。他忙租了头驴子,急急赶往那里。河岸边枯柳间,小小一座院落,他敲开门,幸而陆青在家,竟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身穿一领素绢道袍,面容温静清朴。他忙说明身份和来意,陆青听了,微一沉思,而后说:“好。只是不知所见何人、所为何事,这银子你拿回去。”
他站在门边,犹豫了一阵,见陆青要关门,忙请求道:“陆先生,您能不能替我相相吉凶,我因一张旧田契,惹出了些祸灾。”
陆青停住手,盯着他注视了一阵,而后说:“你这机运为节卦,为欲所牵,求通反梗。无事生事,其变莫测。若欲解此节,清明近午,去东水门外,寻一顶轿子,那轿子前有一男子,头戴竹笠,手执一根彩绸竿。你凑近那轿窗,低声念一句话。”
“什么话?”
“一静破百劫,无事即得安。”
【第三章中孚】
中孚,信也。而谓之中孚者,如羽虫之孚,有诸中而后能化也。
——苏轼《东坡易传》
朱显拿到那田契,犹豫再三,还是行了一步险。
当年他也是为逃穷寒、求富贵,才阉了身体求做内侍。可进到这里,才发觉宫中比外间更加艰险。原先觉着能服侍皇上,何等荣耀!其实几千内侍,能见着御容的不过几百,能亲近的,则只有那几十人。其余的尽都分散于宫中各处,不敢高声,不敢挺身,哪怕隔了几十重殿宇,仍怕声气惊动到圣听,每日都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