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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没了农活儿,他也常独自去自家田间,瞧瞧那片雪埋冰冻的地,心里既亲暖,又有些悲辛。这田地让他活命,可他的命又全都耗在这田地里。年画上时常会见到一条蛇,自家吞食自家的尾巴。郑五七觉着他和这田地,便像是那条蛇,田是蛇嘴,他是蛇尾,不住地吞,不住地吞,从没有个饱,也似没有个尽头,除非到死。等他死了,儿子又要被这田不住地吞。儿子死了,又是孙子、重孙……
这么活一场,到底是为哪般?
他答不上来,只觉得心里闷堵着,比田土还深重。正是这闷堵,让他时常憋着一股愤气,胀在胸中。别人稍一触碰,便会爆开。一旦爆开,便忘了一切。与人殴斗起来,连命都不要。可每回发过火后,他又暗地里后悔。自己从没想过要伤人害人,可回回都无能为力——只因为穷。
这个“穷”字像个铁箍,不但勒住人的手脚,更死死勒住人的心。让你抬不起头,说不起话,行不起路,时时处处都缩着、憋着、忍着。勒困住,并不罢休,它还张开冷牙利口,不断吞咬你。不噬尽你血肉,决不停口。啃到你只剩净骨,再挣扎不动,才会丢到一边。
郑五七被这个“穷”字足足憋困了三十多年,心里那闷堵才总算宣敞开——他有了自家的两头牛。
哪怕儿子出世,他也没这么大欢喜过。儿子出世,家里又添了张吃饭的口。而这两头牛,却能让他从那铁箍里松解许多。何况这乡里,有两头牛的人户,并没有几家。自从有了这两头牛,他顿时觉着天开了一般,而且这天是独为他开。
他原本极难得笑,可只要看到那两头牛,嘴顿时便会咧开,胸口总会一热,像是饱喝了一大盆甜饴。这两头牛,他爱到极处。牛饥渴,比自家饥渴更要紧。牛若略有些疲病,他心疼得被割了一般。因而,从不敢让牛劳累。
夏天,他五更初便起来,趁日头未出,天气凉爽,让牛耕作。这时牛力健旺,半天能胜过一日之功。等日头高了,只要见牛热喘,他便马上让牛歇息。天冷后,则一直要等到日头出来,晒暖牛背,才肯让牛耕作。傍晚,寒气一起,便让牛回栏歇息。
家里牛栏,他命儿子每天清扫干净,一点儿粪迹都不许瞧见。喂牛则都是他自家喂。青草茂长时,他先让牛饮过水,而后才让牛恣意饱食,这样才不腹胀。到了夜晚,还要斩碎新草干稿,和匀了,让牛再补一顿食。春天,旧草腐了,新草还未生,他只拣晒得干爽的洁净干草,细细斩碎,和上麦麸、谷糠、豆子,让牛吃得饱足。到了冬天,他用芦席秸秆,将牛栏封遮得严严实实,生怕有一丝寒风吹进去。每天早晚都亲手煮草糠豆麸,熬成稠粥饲牛。因此,他的两头牛养得皮毛润泽、血气旺壮,全村没有哪家能比。
去年入秋,收了麦后,他打算再种些麻。那天犁地时,他发觉其中一头牛瞧着有些虚乏,不知是否着了病。他忙卸了犁,将那头牛拴到那棵大柳树下,让它乘凉歇息,谁知竟被压死在柳树下。
看到那头牛躺在柳树下一动不动,那一瞬,他能将世上所有人都杀掉。他一把抓住呆立在田边的马良,疯了一般问他,是谁作的这孽。马良说出“王小槐”三个字后,他却浑身一软,顿时没了气力——这两头牛,原就是王小槐的。
他最大的心愿便是买头牛,可一头牛至少得六贯钱。每年缴过田税和佃租,剩的口粮只够他们一家五口活命,便是几文钱,也得攒很久。他那大嘴浑家知道他这心愿,夜夜勤苦织布,每年除去官府税绢,能多织一半匹。他便将这些多的绢卖了攒起来,存在一个罐子里,一文钱都舍不得动。一直攒了八年,直到去年开春,终于攒齐了六贯钱。
那六贯钱穿起来,快有三十斤重,他用袋子背着,一路欢欣去县里买牛。可到了牛市一问,牛早已涨了价。六贯钱只能买头小牛,能耕作的,至少得八贯。若是买头小牛回去,一年粮豆饲料就得增加两三石,他家实在没有余力租一头耕种,又养一头待长。
郑五七站在牛市的围栏边,望着里面那上百头健牛,心里酸苦之极,几次泪要涌出,都强忍住了。正在愁叹,却见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走了过来。王豪原本只是来闲逛,却被那卖牛经纪一番甜话说动,打算买几头回去,但那天没带仆从,便说改天再来。那经纪哪里肯放跑了这宗大买卖,说自己寻人替王豪把牛送回去。两人你推我让,绞缠起来。
郑五七在一旁听着,忽然记起自己租的王佛手家那头牛已经有些衰老,正在犹豫要不要转租别家的。他很少巴附人,尤其是王豪这等豪富,从来没到近前说过一句话。但想着若是上前出出力,王豪或许会减些租钱,他便鼓了口气,走到两人跟前说:“王大官人,我也是皇阁村人,我替您把牛赶回去。”
那经纪一听,大喜,忙谢过郑五七,一鼓作气,说服王豪,定了买十头。最后那经纪又补了句:“这位老弟,你买牛的钱不够,自然是要租人的牛,不如租王大官人的。王大官人最体恤穷民弱户,租钱不会多要你的。王大官人,您说是不是?”
王豪笑着问郑五七:“你真要租?那我再多买一头。”
那经纪一听,忙借水推舟:“自来好事须成双,王大官人不如添买两头,都租给这老弟,也是您一番恩德。”
“成。”王豪笑起来,转头见郑五七面露难色,便说,“莫怕。你替我赶牛回去。今年,我这两头牛只收你一头租钱。”
郑五七听到王豪随口便添买两头,已惊得大张开嘴,旋即又听到让他租两头,顿时慌起来。可未及开口,王豪竟又说出这话,他更是惊得说不出话。自生下来,他过的便是一文钱咬牙必争的穷紧日子,哪里见过这等阔绰,而且这阔绰竟如天降一锭大银,砸进他怀里。
直到吆喝着那十二头牛回到村里,送至王豪家院门前,王豪跟他说:“两头牛你先牵回去,我有些乏,今天先不签借契了,明天你再来。”那时,他才敢信,竟是真的。
然而,把牛牵回去后,他父亲一问缘由忙说:“这些豪富人哪里会这么善心,莫不是在欺你?等明天强要两头牛租钱,他家里庄客都上百,你哪里能分辩得清,赶紧送回去!”他一听,顿时怕起来,可若立即送回去,王豪若真要讹诈,一样也说不清。一家人商议了半晌,也不知如何才好,只能等到第二天再看。
到了第二天,他牵着两头牛来到王豪家门前,却见一队车马停在那院门前,马上人都身穿锦衣,一瞧便贵盛无比。听一旁人说,竟是宫中的贵人,他哪里敢靠近,忙牵了牛回去。次日再去时,看院仆人却说王豪得了急症,未等他开口,便将他撵走。后来,王豪病情越来越重,竟不治而亡。
那些时日,王豪家乱作一团,谁都不晓得他租牛这事。之后,王家只剩王小槐一个幼童,更无人来过问。郑五七先有些惴惴,等了两三个月,见真的无人来问,这才渐渐放了心。
他用朱砂将牛角涂红,又裁了两条红绸,拴在牛角上,开始跟邻居们说这是他自家买的。邻居们自然有些起疑,却又说不出什么来。过了半年,他心里越发安实了,已渐渐忘了这牛的来由,只当作自家买的。
直到去年十月,他正在田里驱牛犁地,王小槐忽然跑过来说:“我想起一件事,我爹生病头一天,买了十二头牛回来,那时我就在院门边。你牵走了两头,我爹说第二天再签租契,你再没来过。你这条油狗子,想讹我家的牛?”
他一听,慌得险些栽倒。王小槐又说:“你若要买,把钱拿来。若要租,把欠的租钱交来。你这穷骨头,自然没钱买,连租钱恐怕也拿不出。我爹说要恩待穷民,今天我就不逼你了。等你这地里麦子收了,老实把租钱给我送去,若不然,告你到官府,把你那两根穷骨头打折!”
郑五七只松活了一年,又被那穷箍子陡然箍了回去。王小槐走后,他瘫坐在田头,呆望着那两头牛,一时间,甚而想和这两头牛一起死掉。
愁闷了几天,其中一头牛竟被柳树压死。他想:这恐怕真的是命,无论你如何挣,都要把你拉拽回来。
他呆望着那株栽倒的大柳树,树下那头牛,还有那两大片田。两片田里都种了冬葵,才起苗不久,却被牛踩得七零八落,心里也糟乱作一团。王小槐恐怕是为了作践他,才放火烧牛,回头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