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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然大悟后,他不由得嘿嘿发出两声笑。由于多年未笑过,那声音极涩闷,如同一只笨牛从栅栏间硬行撞出。那两个门值和四个卫卒原本都呆站在一旁,听到这笑声,全都惊望过来。程门板回望过去,又嘿嘿笑了两声。那几人越发纳闷,程门板却浑不理会,转身离开那宿院,快步去寻张用。
张用见程门板站在院子中间,微咧着嘴,似笑又不似笑,模样极古怪,如同老木讷娶到了个浪媳妇一般。
他大为好奇,拱手笑问:“咦?程介史,是哪阵携花带雨、邀莺唤燕、催蜂送蝶的香风把您吹到寒舍的?”
程门板不但没有着恼,嘴反倒咧得更开,露出两排结实齐整白牙:“张作头,之前多有失礼,还请……还请海涵。在下……在下又……”
“又有新案子了?成!难得程介史放下泰山尊贵、沧海体面,我就再效一回力!”
“多谢张作头!”程门板忙拱手一揖,既笨拙,又诚恳。
“谢字不必,案子得难。”
“很难。能否请张作头跟在下去那案发地,去了才说得清。”
“好!”张用回头唤道,“犄角儿,你莫一个人在家里傻念呆嫌,一起去。”
三人随即出门,路上,程门板先将案情说了一道,又将仵作验尸簿录给他看。张用边走边细看过后,见萝卜案里不见的麻罗竟在这里现身,不由得笑起来。再听程门板连连提及这案子关涉到艮岳,他更是仍不住怪笑了几声。他与艮岳早有渊源,他这疯癫正是因艮岳而起。这世间,不必天网恢恢,一张小网,便能让人兜来转去。
张用自小放任难羁,却并不疯癫。四年前,艮岳开始兴建,天子命最宠信的宦官检校太傅梁师成监造。艮岳除去山水花木和楼殿馆阁,自然少不得桌几器物。梁师成便命后苑造作所一位殿头官寻见张用,委任他督造艮岳一应木器。
张用目睹“花石纲”因一人之奢而虐害万姓,早已厌极,哪里肯接这等助虐之任?然而,那时父母皆在,违抗此令,势必会激怒梁师成、遗祸给父母。他顽性一动,不等那殿头官说完,忽地装起疯来。他知道只胡言乱语、抖抖跳跳瞒不过,便怪叫乱跳到外面,当街脱下裤子,屙起屎来,引得众人又笑又骂。他偷瞅了一眼,那殿头官眼中仍有些疑色,得再加些力。他忽然想到,自己还从未尝过屎,不知除了臭,还有些什么滋味,便侧转身子,伸出指头蘸了一坨,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品咂起来。他这才知道屎味近于硫黄,有些苦、有些涩、有些麻,还有些辣口。四周的人越发惊怪,全都笑嚷起来,那殿头官惊得眼珠鼓胀。张用想,文章须足诗须扬,便又捞起一捧屎,朝街边的人跑去,请他们尝。那些人全都慌忙逃避,他大叫着追撵,闹得满街哄乱。回头一瞧,那个殿头官惊张着双眼,呆立在院门前。他心里暗笑,伸开黏臭双手,怪笑着朝那殿头官奔过去。那殿头官尖叫一声,疯母鸡一般急急逃走了。
张用不但轻巧避过了艮岳差事,更从中发觉一桩大乐趣:人人都被世间规矩捆住,若非逼不得已,谁都不愿也不敢挣破。那天他无意间跳出,顿感无比自在。往昔那些不当为、不能为之规矩,尽都化为虚影。众人笑他疯癫,他笑众人堪怜,如同家禽与飞鸟互笑。而且,众人一旦认定他疯癫,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再惊怪,也不敢禁管,因此,这几年他为所欲为,愈来愈自在。
第242章 画稿(。com)
神游局内,意在子先。
——《棋经》
艮岳离张用家只有四五里地,在家中抬头南望,便能遥见青郁山影。
他们由安远门进了内城,再向西一拐,便到了艮岳东南角门。一带琉璃瓦朱红宫墙,一座朱漆门楼。守门卫卒出来,见是程门板,便放了他们进去。
张用走进去一瞧,两边沿墙种了一带高柳绿槐,中间一条青砖直道,通向一大块空阔场地。场地北面纵横布列几十座门庭独院,由于不见人影,看过去极荒寂。程门板带他穿过空场,来到正中间那座庭院,半扇门开着,还未走近,里头响起狗吠之声。
张用当先走了进去,里头是一个四方清净庭院,正面一间厅堂,两边是回廊厢房。皆漆了丹粉刷,素白明红,十分鲜明。台阶两侧各摆了三盆西府海棠,花虽已谢了,枝叶却正鲜茂。
狗吠声仍未停止,是从后院传出,那里随即响起一个人的尖声呵斥:“丧狗,莫乱嚷!”接着一阵脚步声,一个人从前厅侧门走了出来,头戴黑冠,身穿紫锦衫,身形瘦高,面皮白润,虽已中年,却无一根髭须。张用一眼瞧见,顿时笑起来,此人正是四年前寻他去应艮岳木器官差的殿头官,名叫刘鹤。
“张用,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的疯症好了?”刘鹤也一惊。
“多谢刘殿头记挂,我这病阴天犯,晴天好,今天正好是晴天。这里死的那几位营造师是我朋友,我来拜祭拜祭。”
“这里岂是你随意出入的?”刘鹤转头望向程门板,“你是左军巡使新差来查案的那个姓程的?张用是你带来的?皇家地界岂容尔等如此轻亵?”
程门板忙拱手拜揖:“请恕卑职擅作主张。只因张作头与那几位营造师相熟,且又智识超群,因而卑职请他来相助。”
刘鹤来回瞅了两眼,语气稍缓了些:“今天已是第五天。那三轴画稿若再寻不见,我吃罪,你们也休想避过。”
“是。卑职一定尽力。”
张用插嘴问道:“这后头的狗一直养在这里?”
“那几人搬进来第二天,我便让人牵了来看这院子。楼痴李度已经不见,再不能有闪失。谁知不但闪了失,连命都闪走了。”
“哈哈!若是为防里头的人逃走,养几天,狗便和他们相熟了;若是为了防外贼,这狗那晚偏生又没叫?”
“对啊,若是那晚有外贼,这丧狗该叫才对!走!去问问那几个蠢头!”刘鹤立即转身向后院走去。
张用几人一起跟着穿过侧门,来到后面,一座小小后院,三面粉白矮墙,各开了一个月洞门,里头各有一座小院。左手边靠墙角还有一扇小门。一只健壮黄狗拴在院边一棵柳树下,见到他们狂扑猛吠起来。刘鹤又尖声骂了一句,快步走进中间那个月洞门,一个佩刀卫卒守在那院里。刘鹤吩咐开门,那卫卒忙取钥匙将侧边一间房门的门锁打开。刘鹤唤了声:“都出来!”里头慌忙走出六个人来,两个黑绢吏服门值,一高一矮。四个绯绢戎服卫卒,神色都极委顿。
“你们四个那天晚上守角门,听到这丧狗叫了没有?”
“没有。”其中一个卫卒忙说,“这狗才来头几天还不时叫唤,后来熟了,这宿院又没有外人出入,便极少叫了。出事那晚也没听到它叫。”
“先前,它叫唤了——”另一个卫卒小心插言,“那天傍晚,我们放那个裱画匠进来后,我听着狗叫唤了一阵子。裱画匠走后,那一整晚便再没听见了。”
张用在一旁问:“这狗常日间都拴着?”
“是。”高壮门值忙答道。
“那天清早是谁先进来的?”
“是小人。那天清早该小人来替崔秀的班。小人到这里时,院门从里头闩着,敲了半晌,又大声唤崔秀,里头始终没人应,只有这狗在叫。小人便有些疑心,忙去前头角门那里唤了两个卫卒来。我们又捶了半天门,仍没人应,那两个卫卒才用刀撬开门闩。小人进来后,先闻见一股酒气,而后小人忙跑进门边宿房去看崔秀,却见崔秀躺在地上,嘴歪咧着,鼻孔出血,嘴角挂满秽物,人已经死了。我们三个忙去看其他人,满院的人竟全都死了。”
“你闻见的那酒气是从崔秀房中传出来的?”
“嗯……不是,似乎是从前厅那里传来的。”
“那几个营造师常日都在前厅吃饭?”
“不是。他们都在各自房里吃,每天都是蔡嫂分别端进三个小院里,从没有谁在前厅吃饭。”
“那天前厅桌上没有酒菜?”
“没有,跟常日一样,干干净净的。”
“你再仔细想想,那酒气是从哪里传来的?”
“嗯……容小人想想……看到崔秀死了,小人和那两个卫卒忙去后边院子查看,临上前厅台阶时酒气似乎最浓……对,似乎是从台阶左边那几盆花树那里传来。”
“好!”张用笑着低头略想了想,又问,“中间这院子是白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