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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尸检簿录,之所以断定那并非一家人,是由五具尸首各自方位推断得来。两个男子躺在左舷,两个妇人倒在右舷,孩童则卧在两个妇人中间。他们原本面对面坐在两根长凳上。若是一家人,照礼数,该是父母同坐一根长凳,儿子儿媳坐另一根。他们却并非依辈分来坐,而是按男女之别。”
程门板先有些恍然,但随即问:“寻常人家未必会严守礼数,有些人看来,男女之防或许大过辈分之尊。”
“还有一个疑点——那个孩童。”
“那孩童能瞧出什么?”
“这五个人先喝了下过药的茶汤被迷晕,而后遭人纵火烧死。喝下迷药后,人并非立即昏倒,总有片时惊疑慌张,若那孩童是四人亲骨肉,危急之中,总该有一个先想到去护孩子。然而,从死状来看,四个成人头各自朝向舱门,孩童躺在两个妇人脚中间。没有一个成人去管顾那孩童。”
程门板寻思片刻,半信半疑又问:“你知道这五人的来历?”
“知道,而且证据也不仅在五人死状。不过,这焦船案头绪太杂,一时间难以解说明白,暂搁一搁。咱们来说说另一桩案子——典如琢自杀之谜。”
典白玉一直黯然垂头,听到幼子名字,身子一颤,猛然抬头望向张用,目光又惊又灼。他面庞原本红润饱满,因丧子之痛,已变得灰暗枯悴。立在他身后的典如磋更似被蜇到一般,满眼惊疑。
张用心中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揭破真相,才是公道。于是他慢慢讲解起来:“典如琢临死之前,路遇一个妇人。那妇人跟典如琢说了一席话,典如琢灌醉自己,回家之后便上吊自尽。那妇人原是典家使女,三年前与典如琢有过私情,并怀了身孕,却被逐出典家。她究竟说了什么咒语,竟能让典如琢自尽?区区一段主仆私情,自然不会让典如琢轻舍性命,除非这段私情关涉到某样重大隐秘,能让典家身败名裂……”
典白玉、典如磋父子听了,目光都慌颤起来。
张用逼视二人,继续说道:“那天傍晚,那妇人还抱了一个两三岁大孩童,这孩童才是事情关键。按理说,那妇人当时所怀是典家骨血,典家又不缺钱财房舍,即便撵走那妇人,也该留下那骨血。典家却没有。事后,典家更是密封此事,家中仆婢私下里都不敢谈论。一个使女,能有什么要不得的丑事?至少可以断言,这丑事与外界无关,否则哪里掩得住?
“另外,典家还有一处古怪,兄弟父子原本十分亲睦,却于两年前将宅院分隔成三院,并没有分家,却分爨而居。这桩丑事恐怕与这隔墙有关,它隔的并非饮食,而是男女。反过去一想,隔墙之前,不但共饮食,更共男女。与那妇人有染的,不止弟弟,更有其兄……”
众人听了,齐齐盯向典如磋。典如磋立在椅后,早已面色红涨,这时更变得青黑,嘴角抽搐,想要开口辩解,却噎在那里,吐不出一个字。
张用不睬他,继续道:“单是兄弟两个,这丑事仍不足以让典如琢自杀,除非连他们父亲也卷入其中……”
众人越发吃惊,又齐齐望向典白玉。典白玉也顿时满脸涨红,连说了几个“我”字,忽而猛弯下身子,抱住头,发出一阵怪声,似哭似咒。典如磋则面目黑狞,避开众人目光,埋头转身就要向外逃。
张用高声制止:“典兄且慢!你还有更要紧的事未了。”
胡小喜和范大牙听到,忙上前一起拦住。典如磋只得停住脚,目光焦乱,急喘粗气,额头青筋怒胀,身子几乎要爆了一般。
张用望着他,心中既厌又怜,继续慢慢说道:“父子聚麀,致使那妇人怀孕,却不知是谁的骨肉,因此,他们才逐走那妇人,连同那腹中胎儿也一起舍弃。这之后,父子兄弟再难和睦,又怕外人知道这家丑,也不敢分家,便在家中隔起墙,各自分爨。直到上个月,那妇人抱着孩童,在路上拦住典如琢,自然是威胁,要将这丑事宣扬出去。而典如琢一向沉默少言,行事谨慎。这等人心事重,顾颜面,这事一旦宣扬出去,此生再难做人。那妇人正是瞅定了这一条,才用言语逼死了他——
“不过,这里头有个疑问,那妇人当初被撵之时,为何没有搅闹生事?为何要等到两三年后才来报复?其实,并非她蓄意报复,另有一个人,寻见了她,点了一把邪火,将她的仇怨燃了起来——
“这世上专有一等人,见不得人好,又不愿花气力、行正道,因此养出一副既贪又妒的心肠。因其贪,故谄富媚强;因其妒,更爱搅弄是非。最喜穿门过户,钻探人家隐私。典家这桩丑事便是被这样一个人打探到,而后撺掇那妇人去胁迫生事。此人便是彩画行有名的仇蝇子!”
张用说着望向丹粉刷仇蝇子。仇蝇子听张用说起那妇人,便已有些不安,却一直强装无事,定定坐在那里。
听到自己名字,顿时有些慌窘。但他久经历练,旋即藏住,脸上仍挂着老油笑纹,慢悠悠开口道:“张作头,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呵呵,你不知,我不知,天不知,地不知,神不知,鬼不知,偏偏丑婆婆药铺里有个小伙计知。”
仇蝇子脸上油笑顿时收住,旁边范大牙则惊讶了一声。
“那妇人姓孙,名叫阿善,是个砧头匠的女儿。你可认得?”
“我……”仇蝇子张着嘴,不敢应答。
“去年起,孙阿善一直在丑婆婆药铺帮工。她人如其名,本是个柔善之人,虽被欺凌、被撵逐,却只会隐忍,并没有声张。上月初她在路上遇见了你,一席话之后,第二天便辞了工。”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情。”仇蝇子强辩道。
“呵呵,你自然不记得,因为雇了她的不是你,而是黎百彩。”
黎百彩顿时嚷起来:“张作头,你莫白口污人!”
张用笑了起来:“你家上个月新雇了一个养娘,那养娘叫什么名字?这几天去了哪里?”
黎百彩顿时呃住。
“你家新雇的养娘正是孙阿善!而且,孙阿善当年流了产,并没有生育。她去见典如琢时,抱的孩童并非她所生,而是你的儿子!”
黎百彩又惊又惧,大张着嘴说不出话。其他人则都瞪大了眼睛。
“你老来得子,孩子却有些残障,你视为羞耻,从不让外人瞧见。”
“张用,你莫辱人太甚!”黎百彩仍不住吼起来,脸红涨,青筋暴跳。
“哈哈,黎大伯怒了,这辱我便暂且收回来揣着。咱们再来说典家兄弟。没有几个人见过黎大伯那幼子,典如琢自然也没有见过,他瞧那孩子痴痴傻傻,误以为是自己父子兄弟造的孽,加上孙阿善威胁,才羞悔自尽。
“不过——你们要害的,并非弟弟,而是哥哥。因此,典如琢出殡那天,孙阿善有意去吊丧。清明那天,典家去郊外扫墓,孙阿善又有意抱着你的儿子,等候在东水门。典如磋自然忍不得,去找孙阿善说话,孙阿善当然故伎重演,逼他自杀。”
“你……你……你拿出证据来!”黎百彩厉声嚷道。
张用笑瞅着他,等了半晌,才又继续:“黎大伯莫慌莫急。你若稍有一些宁耐之心,咱们今天也不会聚在这里瞪眼鼓舌。这几年,你在彩画行虽想争头,嫉妒典如磋名望胜过你,但应该尚无害人之意。直到今年,京中百行发生一桩大事——工部编订《百工谱》。”
黎百彩猛然间像是被钉住了一般,仇蝇子也身子一缩,脸上油气随之萎暗。
“彩画行中,当今能名入《百工谱》者,依公论,非典如磋莫属。而这两年,你杂间百彩的势头正劲。仇蝇子又一向巴附你,终于等来这天大时机,便说动你,寻见孙阿善,借典家那桩丑事,共谋灭了典家,好让你名入《百工谱》。
黎百彩又要张口辩驳。
“慢!待我讲完!今日是我召集这一会,自当我说话。待到公堂之上,自有你辩驳的时候。”张用提高声量喝住他,才又继续言道,“若没有《百工谱》,你们这逼杀之计恐怕已经得手,且没人能识破。只可惜,这事本就起于《百工谱》,而贪望《百工谱》的,又并非只你一人……”
孟青山、史小雅、夏芭蕉三人听到,脸色一起微变。
“工匠自古低微,能名留典册、千古流传,除了非常跳达之人,实难抗拒这荣名之诱。何况五彩史家虽是行首,却家道衰落,大鸭手臂摔伤,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