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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四十岁,康潜发觉自己竟活到一无所有。年少时,被父亲逼着读书,十几年苦寒,却连考不中。仕进无望,又没有任何其他本事,幸而父亲因在前朝名臣欧阳修府中做过文吏,欧阳修酷好金石古玩,首开古董之学,康潜的父亲也跟着喜好起来。康潜又自幼受到熏染,还算知道一些深浅好坏。父亲病故后,就借着父亲留下的一些古物和这间临街宅子,开了这家店。后来又娶了妻子春惜,生了儿子栋儿。他生性不爱说话,没有几个朋友。一店,一妻,一儿,便是他的全部所有。此外,就只剩个弟弟康游。
可现在,妻儿被人劫走,弟弟已生嫌隙,只剩这间店宅,古墓一般,毫无生趣。自己孤零零守着这店,也似孤魂一样。
昨天,饽哥取走香袋后,他始终放心不下,四处打听,终于问到饽哥住处。夜晚冲到饽哥家,但那家只有一个盲妇、一个卖饼的后生,看他们惊惶的样子,看来的确不知道自己妻儿的下落。让他更加气败的是,他们竟然说袋子里的东西被人换了。他听了之后,胸中怒火翻滚,但自小家教严苛,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虽然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知道该如何发作,只狠狠跺了两脚,闷着头,离开饽哥家,一个人在外面乱走,走到筋疲力尽才颓然回家。
奔走了一整天,虽然累极,却睡不着觉,自己除了古玩,世事一无所通,收到那封信后,也只能交给弟弟去做,结果却落到这个地步。春惜死活,他已不挂怀,甚至暗暗盼着她死。但儿子栋儿却万万不能有任何不测。然而现在,栋儿安危一无所知,劫匪更不知道是什么人,香袋里的东西又被人换掉……他越想越怕,越怕越焦,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忽然听到后门轻轻叩响。
他吓了一跳,顿时定住不敢动,又响了两下,他小心走到后面厨房,门外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哥哥。”
是弟弟康游!他忙打开了后门,一个身影飞快闪入,就着月光辨认,果然是弟弟康游,但头发凌乱,衣衫似乎也破破烂烂。康游转身很快将门关住闩好,随后低声道:“到里面去说。”康潜跟着弟弟来到里面过厅,月光照不到里间,一片漆黑。康潜摸到桌上火石,准备打火点灯,康游却低声阻止:“莫点灯。”
康潜忙住了手,心里越发惊疑,他隐约见弟弟坐到桌子靠外的木条长凳上,便也摸到对面坐了下来,漆黑里望着弟弟的黑影道:“取货的人说香袋里的东西被换了……”
“我知道,我抹脏了脸,装成个乞丐,一直偷偷跟着。”“是不是你找的那个老汉换掉的?”“没有,我就是怕他偷看香袋,才用了块布包起来。把东西交给他后,我一路都盯着他,他没动过那个小包。”“你当时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你?”“躲在树后。”“你真的是照着信里说的,取到了那两样东西?”康游略略停顿,才道:“这个哥哥放心。”“那就是卖饼的饽哥换的?”
“哥哥把东西交给他后,我一直在后面跟着,想看他究竟会交给谁。穿出榆疙瘩街后,他偷偷打开香袋看了——”
“那就是他换的!”
“没有,他看完之后,又把东西装了回去。不过,他途中又去了两个地方,先是丑婆婆药铺,然后是梁家鞍马雇赁店,最后才到水饮摊,把香袋交给他的瞎眼娘。”
“那就是在那两个地方换的?”
“他进药店,我以为会在那里交货,忙凑到门边盯着,他只是买了些药就走了。后来到香染街,他又在路上买了包榛子,送给了鞍马店的一个小姑娘。”
“香袋藏在那包榛子里?”“应该不会,他打开香袋看了之后,把香袋放进了饼笼里,一路上再没打开过饼笼。”
“把香袋交给他瞎眼娘的时候?”“他没在外面把香袋交给他娘,搀着他娘进屋之后才给的。他家门窗朝着后街,街上来往人多,我不好凑过去,只有这一节没有看到。”“那应该就是那时候换的。劫走栋儿的那人你见到没有?”
“饽哥把香袋交给他娘后,他娘又回到水饮摊,我一直躲在斜对面看着,谁知道后来有个真乞丐过来纠缠了一番,等我打发走后,饽哥的娘已经不在水饮摊子上,我忙跑到后街她家门外,却见她从屋里出来,脸色很不好,我想事情恐怕不对。就一直守在那附近。后来饽哥回家,天已经黑了,我在窗外偷听,才知道东西被换了。饽哥他娘也怀疑是饽哥,但听那声气,似乎不是他。”
“既然你断言那老汉没有换,那就只有饽哥。”“目前还不能断定。不过我猜劫走嫂嫂和栋儿的人一定会来这里,所以这一阵我得继续躲在暗处。”“船上那人怎么样了?你真的……”
“这个哥哥就不要多问了。这事恐怕还得要几天,哥哥明日到县衙帮我告个病假。我先走了,哥哥也不要过于忧急,有消息我会马上来告诉哥哥——”
康游说着起身穿过厨房,轻轻开门,悄悄走了。
墨儿来到康潜的古董店门前。他朝里望去,只见店里古物凌乱堆满,到处蒙着灰尘,一片死寂,不像个店铺,更像一座墓室。张望了半晌,才发现店里最角落有张桌子,一个人坐在暗处,呆呆地,一动不动,像个木塑泥胎一样。
他轻声问道:“请问,您是店主康潜先生吗?”连问了两遍,那人都不答言,连眼都不动一动。墨儿正在纳闷,听见旁边一扇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胖壮魁梧,竟是说书的那个彭嘴儿。墨儿和他平日在香染街街对角,虽然经常见面,却未说过话。
彭嘴儿见到墨儿,立刻认了出来,笑呵呵问道:“是赵小哥,来买古玩?”墨儿没有答言,只笑着点点头。彭嘴儿走到古董店门前,朝里面喊道:“大郎,有主顾来了,怎么不来招呼?”
康潜这才闷声闷气道:“今天不做生意。”“怎么?身子不舒服?”康潜并不答言,抓起一本书,胡乱翻开,装作在读。
“赵小哥,我看你还是去别处看看,街东头还有一家古物店,”彭嘴儿凑过来压低声音,“他家娘子生气,带着孩儿回娘家去了,康大郎这几天正在生闷气。”说着,就大步走了。墨儿看彭嘴儿走远,才穿过铺子中间一条小道,走到康潜跟前,小心道:
“康先生,我是受虹桥水饮摊的尹婶之托,来问先生一些事情。”“什么事?”康潜一愣,抬起了头。
“关于那香袋。”康潜一惊,赶忙站起身:“那个盲眼妇人?你是什么人?”“我叫赵墨儿。”
“你是她什么人?她为何要叫你来?”墨儿顿时心虚起来,嗫嚅道:“我……我哥哥是东水门外开书讼摊的。”“难道是讼绝赵不尤?”
“是。”康潜眼中的犹疑似乎消了不少。
墨儿却有些沮丧,若不搬出哥哥的名号,自己到哪里都只是个无名之辈,根本办不成事。不过,他随即给自己打气,你本也什么都没有,所以更该尽力把这件事查清楚。
于是,他微赔着笑,问道:“康先生,那香袋关系到你家妻儿安危,能否将事情的因由告诉我?这样我才好找出香袋里的东西,还有你妻儿的下落。”
康潜眼中疑云又升起来,他盯着墨儿看了片刻,又低下头,盘算犹豫。墨儿见他这样,便小心问道:“是不是那绑匪告诫了,不许告诉他人,更不许惊动官府?”康潜点点头。
墨儿跟着哥哥办讼案,遇到过不少这种境况,便道:“康先生请放心,此事我一定会格外小心,不会泄露给外人,除非能保证你妻儿安全,否则也绝不会让官府知道。”
康潜抬起眼,似乎定下主意:“其他的你不必知道。偷换香袋的一定是那个卖饼的饽哥,我交给他时,里面的东西还在。他拿到香袋后,穿过榆疙瘩后,在僻静处偷看过香袋里的东西,而且,途中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丑婆婆药店,另一个是梁家鞍马雇赁店,尤其是后一家,他给了那家一个小姑娘一包东西。”
墨儿听了一惊,饽哥只讲了途中去丑婆婆药店买药的事,鞍马店的事情则只字未提。
他忙问:“香袋里原先也是一颗药丸?”
“不,那其实是一颗珠子,外面裹了层药膏。”“什么珠子?”
“这……我也没见到。”“哦?如果不知道是什么珠子,那怎么去找?”“饽哥自然知道。”
“那双耳朵是什么人的?”康潜猛地一颤,但随即强硬起来:“这个你不必管,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