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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小羊早上先去厢厅打了个旋儿。厢长没来,只有书吏颜圆坐在桌前发呆。见曾小羊进去,他立刻板起脸问他昨天下午去哪儿躲懒去了。曾小羊赔着鬼笑,嘴里胡乱编扯着,心里却纳闷:颜圆虽然一直爱在自己面前装官长,却一向知道分寸,难得这么直冲冲地臭。好端端一个聪明人,变作了一条硬屎棍。他想了一阵,似乎是从雷老汉化灰不见后,颜圆才开始这么失张失致的。他一定也打过雷老汉那笔钱的主意,那笔大钱至今没有下落,他自然也白吞了口水、落了个空。骑驴摔跟头,却拿路人撒气。
你不给我脸,我就戳戳你腚眼。于是他撩逗道:“圆子哥,这几天你见没见那个栾老拐?”
“我见他做什么?”“你不是问我昨天下午做啥去了?都赖那个栾老拐。昨天我把税簿交到户曹,出来后急着就要赶回来,迎面来了一顶花檐锦帘的轿子,我刚要让开,那轿子却停住了,轿子里头的人唤我的名儿。我正纳闷呢,那人掀开锦帘冲我笑,我认了半天才认出来,竟是栾老拐。戴着顶翠纱帽,一身衣裳全是崭崭新的销金软缎,吓得我没敢搭话。他却走下来,硬拽着我进了旁边的清风楼。那可是京城七十二家正店里排前头的酒楼,我连他家的门槛都没蹭过。栾老拐却柱着根镶银的拐杖,摇头甩尾,强拉着我进去坐下,叫了许多菜。莫说那些菜,连那些碗盏都一律镶着银线。我忙问他哪里发了大财,他却笑着不说。只强让我吃酒,你也知道我从来吃不得酒,不知被他灌了多少,连咋回的家都不知道。”
颜圆原本板着脸,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眼珠子也转个不停。曾小羊知道他入了套,心里偷笑,忙说:“至今我这脑仁还疼得要炸,得去梅大夫那里讨服醒酒药吃。圆子哥,我去一下成不?只要一会儿。”
颜圆已经失了神,茫然点了点头。曾小羊忙转身离了厢厅,往虹桥跑去。上了虹桥一看,那个大包子摊已经摆在桥右边了。摊主胡大包正坐在摊子边,翘着那撮黑山羊胡,瞪着一双小豆子眼,望着上下桥的人,盼着主顾。
曾小羊是为了谋划杨九欠得的那些财,来寻胡大包。杨九欠处处耍赖欠钱,却在胡大包这里留了个短。
胡大包虽然只是个小经纪,他有个妻子却生得有几分风韵。前年,杨九欠使了些撩花手段,竟和那妇人挂搭上了。有天胡大包包子卖得快,早早收摊回家,却正好撞见杨九欠和那妇人在屋里做好事。胡大包用扁担将杨九欠的光腿、光屁股打得红肿,并逼他立了张字据,以后再不许沾惹自己妻子,而且每月赔他三百文压惊遮羞洗辱钱,否则告他强奸。杨九欠光着肿屁股,跪在地上,哭着和他还价。两人争谈了许久,最终把月赔钱定为一百七十文。自那以后,杨九欠月月交钱给胡大包,已经两年多。
“胡大叔,忙呢?”曾小羊笑着走过去。“曾小哥儿?买包子?”
“我吃过了。”“这才月半,又来收税钱?”“我是来送钱给您。”“送啥钱?”
“您卖这大包子,每天胀饱了最多也只能赚二百文钱,一个月六贯,一年七十二贯。再加上我表哥那一年两贯多赔羞钱,也不过七十四贯钱。”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虹桥上下,有我不知道的事?有桩生意,至少能让您得百十贯钱,您愿不愿意干?”“去捡左藏库飞走的那十万贯钱?”
“那些钱是被九天神佛吸进肚里,磨蛔虫去了,您别想。”“那是啥?”
“涨价。”“涨啥价?我这大包子只卖六文钱,那些穷吃白赖却仍嚷着贵,我要再涨价,那一笼包子得卖一年。”“我是说涨羞价。”“啥?”
“如今啥价都涨了,您的大包子原先才三文钱,我表哥跟您定的那赔羞钱却仍照着两年前的老价?”
“你若再提这事,我真要恼了。”
“我是来帮您涨价,您倒要跟我恼?”“怎么涨?你那表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按月给,便是交足二十年,也才四十贯。我有个主意,包管他老老实实给您五十贯,一回结清,省得絮烦。”“啥主意?”
“去告他。”
第171章 投水 回店(。com)
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
——《武经总要》
游大奇扒到龙津桥的桥栏上。这时已是午夜,桥上两岸没一个人影,月亮孤零零照着,四下里一片霜白间着黝黑,像是这天地都在为他举哀。俯看着月亮底下铺满银光的河水,他忽然想起家乡的钱塘江,嘴角微动,涩然一笑,纵身跳进了河中。
可是,坠入水中连呛了几口水后,自幼习得的水性,随即胜过求死之心,手臂腿脚自然划动,头浮出了水面,凉水蜇得满脸的伤口到处割痛,他浮在冰凉的河水中,不由得又大声哭起来:“让我死!让我死!”
他不断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沉下水底,可濒死之际,总由不得他,始终还是要浮上水面。上下了几十回后,他再没有气力,只能仰面浮在河中,任自己顺水漂流,愿流到哪里,就流到哪里。
不知道漂了多久,他已经渐渐失了神志,昏昏沉沉中,觉着自己的爹娘在水底柔声唤自己的乳名楸儿。他觉着身子越来越轻,只要爹娘再多唤两声,自己便能脱离身躯,沉下水底,跟他们去了。可就在这时,他忽然觉着自己被一根钩子钩住,身子被横着拖动,撞上了一片竖起的木板,似乎是船舷。随后有一双手将自己拖拽起来。他睁不开眼,也不愿睁开眼,任由那双手将自己拽离水面,拖到一片木板上,之后便湿淋淋躺在那里,昏睡过去。等他醒来时,先听到一阵吱吱咯咯声,感到四周不住在轻摇。自己身上盖着条布被,脸上涂满了浆膏,散出浓浓药味,再伸手一摸,自己身上赤条条的。眼皮上也涂了药膏,黏在一处,他费力睁开眼,天光微亮,已是清晨。上方是一片竹篾弯棚,似乎是一条小篷船上。
“你醒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发沙。一个妇人钻进了船棚,年近三十的样儿,身材健实,脸被晒得褐红,穿着一身旧蓝布衫裙,头上包着张旧蓝布帕。她用那双圆大的眼睛望向游大奇,目光极沉实,却又透着悲倦疲乏。
她坐到棚边的长条木凳上,盯着游大奇脸上的伤,仔细看了一会儿,嘴角忽露出一丝苦笑:“你是想投水死?那会儿,我也正想投水。哪想到,反倒捞上你这个投水的人来。我也不知道捞你上来对不对。”
游大奇木然望着这个陌生面孔,自己也不知道被救上来对不对,甚而连什么是对,也不知道。只觉着自己已是个死人了,救不救有什么分别?
那妇人继续说着:“我正在往身上绑锚船的铁锭,看到河里漂来一个人,以为是个死人。月亮照着,似乎是个男人。我心里还想,我得等会儿再投水,若不然,人们看到一男一女两具尸首,还以为是偷情私奔、一起寻死的。我虽算不得个啥,可这身子是清白的,不能死了还要背上个污名儿。正想着,我瞧见你的手似乎在动。那会儿不知在想什么,伤心也忘了,死也忘了,忙抓过鱼叉,把你钩住,拽了上来。”
妇人停住了嘴,又盯着游大奇的脸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脸割成这样,你是遇见了仇家?什么人这么歹毒?我瞧你的五官,怕是生得有些俊呢。唉……年纪轻轻的。你是为这个投水吧。其实呢,伤是伤得重了,可男人又不全靠一张脸活着,莫说男人,便是女人,能靠脸活的,又有几个?就算爹娘给了张好脸面,那脸又不是玉塑的,青春一过,哪有几张还能看的?你若真是为这脸投水,那我觉着不值当。好男儿靠的是胸口里那股志气,天塌了能挡,地陷了能填,哪怕做不出大功业,能勤勤恳恳谋好一个业,护好一个家,那也是尽了自己本分,谁敢说你脸生得不好?”
游大奇听了,猛然想起自己这么些年一直念着的大功业,一阵委屈心酸,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你瞧我这张嘴,”那妇人顿时有些慌愧,眼里随即也涌出泪水,伤心起来,“我这是算啥呢?自己都没法活了,却来多嘴劝你活。我姓桑,人都叫我桑五娘。我说起来命算好的,嫁了个好丈夫,是个禁兵,还是个小押官。他脸面生得又黑又丑,心却极忠厚,事事都先想着我们娘儿俩。不管吃鱼还是吃鸡,只要是吃顿好的,他从来只吃些尾巴、头脚,好的都让给我们娘儿俩;去看灯,一路肩着儿子,还不忘牵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