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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不弃笑道:“不止互斗,这《士子图》整个看起来,又是一场傀儡戏。所有这些人,连我们几个在内,都不过是木傀儡,被人操弄着跑腿奔命、颠来倒去,二十几个人还丢了性命。背后操弄的那些人却至今连影都不见。”
赵不尤叹道:“那天田况跟我说起一个话题,‘世事如局人如棋’,也和你一个意思。不过,人既非棋子,也非傀儡。人能动,能思,能选。同一个局,只看每个人作何选择。就像简庄和章美,两人起先不但主动入局,更造出局,来害宋齐愈,但到后来,简庄仍执迷不悟,章美却幡然悔悟,并以自己性命去破局。”
墨儿道:“香袋案也是,武家两兄弟,武翔便不听命,不入局,武翘却为了兄长,成为造局者,害了康潜、康游两兄弟的性命。而康游,原本完全可以置身局外,为了嫂嫂和侄儿,却不惜性命,毅然入局。”
赵不弃笑道:“何涣那呆子也是,葛鲜和丁旦设局,用阿慈一勾,他就老实上钩入局。而丁旦,为钱设局,却不知道,别人又把他设进局中。大局套小局,他好赌,结果把性命赌进去了。”
瓣儿笑道:“何涣幸亏遇见二哥这个专爱破局的人,才把他搭救出来。倒是侯伦,别人设局害他,他又设局害董谦,董谦是十分侥幸,才从局里逃出来。”
顾震皱眉道:“这一局套一局,到底有多少层局?”赵不弃笑道:“人生无往而非局。”赵不尤道:“是。有人必有争,有争必有局。所不同者,恐怕只在一点不忍之心。像章美、饽哥、冷缃,都先设了局,因为不忍,又主动解了局,让宋齐愈、孙圆、阿慈得以脱局。一点不忍之心,便能给人一条活路,自己也多一分安心。简庄修习仁义之学,却不知道‘二人为仁’,仁不在言语文字间,而在人与人之间。一个‘忍’字,上面一把刀,下面一颗心。忍心,是先自割本心。伤人者先伤己,纵便如愿,己心已残,又何能得安?”
赵不弃笑道:“你们寻安,我只求趣。咱们已经搅了他们的局,这些背后提线设局之人,一定正在不安。咱们就再用棍子加力捅一捅,越捅他们越不安,越不安,便越难看;越难看,这事便越有趣。”
诸人正在沉思,都被他逗笑。顾震举起杯:“这事先扔一边,今天咱们先痛快喝他一场!”
天色阴沉,看着又要落雨。张择端却背着画箱,独自又来到虹桥桥顶。今天他是来确认桥东头、河北岸店肆房顶的瓦片数目。多年来,他早已养就一丝不苟的脾性,被召进御画院后,见当今官家观画极苛细,鸟羽上细纹都丝毫不许紊乱,他便更不敢有些微的疏忽。
他站在桥顶,先数左近店肆房顶的瓦片,数完一间就赶忙取出纸笔记下来。等他数到章七郎酒栈,忽然想起前两天遇见赵不尤,赵不尤跟他大略讲了讲清明梅船案,章七郎似乎也牵连其中。而且据赵不尤言,眼下这案子也才揭开一小片,背后藏了些什么,深广莫测,还难以预料。
当时,张择端几乎脱口要将那件事告诉赵不尤,但随即还是强忍住了。其实,早在清明那天正午,亲眼看到梅船消失,张择端先是被那“神迹”惊到,但随即就察觉了另一桩隐秘,让他顿时惊住,遍体生寒。当时桥上的人都忙着望那白衣道士,根本没有谁留意他,他却慌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来。自那天起,那桩隐秘他一直强压在心底,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反复告诫自己:你只是一个画师,除了作画,其他事都莫去想,更莫去说,莫去管。
然而此刻,他又忍不住想起那桩隐秘,心底也再次涌起一阵寒意,冷透全身。这时,天上落起雨来,他却丝毫不觉,怔怔望着汴河流水、河中的舟船、两岸的柳树、店肆,心中茫茫然升起一阵悲凉,不由得低声吟诵昨夜听雨难眠时,填的那首《醉木犀》:
笔下春风墨未干,城头已似近秋寒。灯窗夜雨几人眠?
一纸江山故人远,半生烟火世情阑。落花影里认归帆。
第69章 引子:飞钱……(。com)
自有城市以来,两三千年间,人们都依着日出日落,晨起暮歇,极少变更。买卖之市也始终独立一区,用高墙围隔,定时开闭。直到大宋,市墙才被拆除,临街允许开设店铺,古来的夜禁也被破除。城和市,这才融而为一。
尤其是大宋京城汴梁,开国一百五十多年,承平日久,富盛已极。邸店酒楼林立,富商大贾云集。州桥夜市人马喧阗,灯烛荧煌。三更不歇,五更又醒。于寺院行者打铁牌、敲木鱼的报晓声中,潘楼街等几处早市已开,各个城门商旅纷纷进城,沿街卖早食、洗面水、茶药汤的商贩吆喝不绝……宣和三年二月最后一天清晨,晓雾还未散去。汴京城正中间,自皇城宣德楼笔直向南,一条宽阔御道,路中央立着两行朱漆杈子,护住中心御道,严禁人马经行,两里多路,没有一个人影。路两侧又各有一行黑漆杈子,以阻挡行人。杈子下是御沟水道。近年来,水中尽植莲荷,岸边又新种了桃李梨杏,虽然花期未到,却已是嫩芽新苞满枝。
朱漆杈子外,一队车马靠着路左侧缓缓向南。队前一匹黑马上坐着一位官员,身穿绿锦官服,四十来岁,身形瘦小,是户部度支员外郎,名叫刘回。他身后紧跟着一头驴子,驴上一名年轻文吏,身背着一个青绸文书袋。车队全是牛车,总共一百辆。每辆三头牛,四个粗壮杂役牵挽跟行,又有两个佩刀士卒护卫左右。这六百多人全都默默前行,只有车轮咿呀声连绵不绝,间或一两声牛叫。
过了州桥,是左藏街。车队折向左藏街,这是禁街,不许行人经行,街上空无一人,两边种着松柏,已发出新绿,浅雾笼罩中,透出一股森穆之气。车队行了不多远,来到一座高大黑漆木门前,门两边青砖高墙各有数百步长。墙外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兵卒执枪守卫。这里是京城左藏库,由太府寺掌管,封藏天下税赋银钱,是大宋命脉重地。
已到月底,京官月俸是由户部度支司发放,刘回是奉命来领取下个月的俸钱。他才下马,几个人已从大门左侧的一扇小门中迎了出来,为首的也穿着绿锦官服,矮矮胖胖,五十来岁,是左藏库总库监孙执信。
“刘兄,今天来得早!”“月底事忙,不早不成哪。”
两人是熟友,彼此拜问过,刘回扭头示意,书吏忙从文书袋中取出领钱关文,双手恭呈给孙执信。孙执信接过,虽然只是惯例,仍仔细看了一遍,才笑着道:“刘兄请!”
门边几个侍卫一起推开高大门扇,现出里面一条笔直甬道,一丈多宽,数十丈深,铺着青石砖,一直通到东墙。甬道两侧均是青灰院墙,每隔几十步一扇黑漆院门,每扇门前都守着两个执枪卫士,另有几队卫士往来巡逻。一眼望过去,浅雾中,一片空寂寂、冷森森,让人气促。
刘回和孙执信并肩走进大门,后面的牛车队伍也随即启动,跟了进去。空寂中,脚步声、车轮声异常震耳。
左藏库照用途不同,分作二十个分库。京官俸禄钱一年总计四百多万贯,独藏一座分库,在甬道左侧最里那个院中。
还没走到俸钱分库,一个青袍黑帽的小官引着几个侍卫已经开了院门,走出来迎候,是俸钱库的分监蓝猛,三十多岁,短眉豆眼,躬着身急赶了几步,腰间挂着一个铜环,环上几十把钥匙,碰得叮当响。他微低着头,拱手恭声拜问:“刘大人,孙大人。”
刘回和孙执信只略点了点头,刘回吩咐牛车队停在院外等候,随后和孙执信一起走进俸钱库院门。院子十分宽阔,里面整齐修建了五行八列共四十间大库房。门边两侧各有两间矮屋,是库监宿卫之所。钱库是清一色悬山式青瓦房,顶上一条横脊,前后两面斜坡。房子都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双开大铁门,用三道铜锁锁闭。每间库房藏钱十万贯。
蓝猛小步急趋,引着刘、孙二人来到第三列最后一间钱库前,随即从腰间取下那串钥匙,抖着手慌忙忙寻了半晌,才找出一把,红涨着脸走到铁门边,手仍抖着,费力才将最下面一把铜锁打开,而后恭声道:“请两位大人开锁——”
照惯例是孙执信开第二道锁,刘回第三道。孙执信瞪了蓝猛一眼,从袖中取出已经备好的那把铜钥匙,向门边走去,才走了两步,半空中猛的一声巨响,像是一声炸雷,连屋顶的瓦都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