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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参加。”董传贵说着从挎包里找出一个信封,递给朱三说,“这是我的组织关系,你是领导,交给你了。”
按说真轮不到朱三管这事。侯志国是支部书记,他是副书记兼大队长。不过他还是煞有其事地接了过去,否则一下午的面子都让别人争走了。
开完会已经很晚了。董传贵顶着满天星斗,高一脚低一脚地赶回家。还没进家门,老远就瞅见自家门口的石墩子上坐着一个人。董传贵知道爹有话和他说,急忙快走两步,赶上去问道:
“爹,您还没睡?”
“爹想和你说句话。”董万山示意儿子坐到他旁边,把烟锅儿在鞋底子上磕了磕,装满一袋旱烟,知道儿子行动不方便,就亲自点着火,递到儿子手里,说,“你回来大半天了,我还没和你说一句整话哩!”
董传贵好久没抽过这么冲的烟了,不接怕驳了爹的面子,硬着头皮接过来,轻轻地抽一口烟,很是歉疚地说:
“爹,都怪我粗心,还没顾上问爹的情况哩!”
“我的情况好着哩!我先问问你们的情况。今晚你们党员开会,没提收麦子的事吗?”
“没提。”
“看看看!我就知道嘛!”董万山有些恼火,嗓门高了一点,训斥道,“别人不提你也不提?咱们是农民,庄稼烂到地里,明年喝西北风去?”
董传贵了解爹的脾气,连忙安慰说:“爹,您别着急,赶明儿我联系几个人,抽空下地割麦子,抢回多少算多少。”
董万山想想也是,传贵刚由队伍上回来,大小连个领导都不是,说话谁听呀?因而拐个弯说:“儿呀,这事也怪不到你身上,现在这人都奸得很,不说实话净哄人。你可不能向他们学,一亩地能打一万斤,打死我都不信。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也休息去吧。”
赵春莲点着小油灯,坐在小炕桌旁纳着鞋底等男人回来。榆生熬不住,趴在小炕桌上睡着了。娘让他脱了衣服上炕睡觉,他好歹不干,说要等爹回来了讲战斗故事哩!到底是小娃娃家,开头还硬撑着,慢慢就撑不住了。
榆生听见爹的声音,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光脚丫子下地开了门,把爹扶上炕,帮爹把鞋脱了。又打了半盆热水,给爹洗了脚。董传贵看儿子干活,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又机灵又懂事,心里着实高兴,说:
“榆生啊,爹这次回来,没给你带啥好东西。在县城花五分钱卖了个红皮球,你高兴吗?”
榆生说:“爹,我娘已经把您卖的皮球给我了。虎子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皮球,他啬皮,不让我玩。这下好了,我也有自己的皮球了。爹,娘给您打了一瓶酒,我给您拿去!”
赵春莲说:“现在吃食堂,家家不让动烟火,一点吃食都没有。我在院里给你拔了几棵萝卜,权当给你做下酒菜吧!”
董传贵用牙咬开瓶盖子,咕咚喝下一大口。榆生在旁边咂巴咂巴嘴,问道:
“爹,辣不辣?”
董传贵笑道:“不辣,好香!”
说说笑笑,眼看时间不早了,榆生说要去和爷爷睡觉。董传贵一把拉过儿子,拍拍他的脑袋瓜儿说:
“瓜娃子,和爹睡吧。爷爷打胡噜,吵得你睡不着,等会爹还要给你讲故事哩!”
榆生不明原委,巴不得和爹睡一起哩。赵春莲明白董传贵的用意,心里苦苦的,眼圈一红,连忙扭过脸去。
迷迷糊糊,榆生觉着不对劲,隐约听见睡在炕这边的娘在小声抽泣。
“都啥年月了,你还留着心事?”娘说
“我总是觉着他活着。他早晚要回来,这儿有他的家呀!”睡在那边的爹说。
榆生心直纳闷:他是谁呀?
“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是头啊?”娘问。
“快了,解放台湾也就是早天晚天的事。到时候再说吧!”爹回答。
“你这个人哪,叫我说啥好呢?”
爹好一会没吱声。
小娃娃瞌睡重,不一会就不知天南海北了。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左一摸不见了爹,右一瞅看不到娘。小家伙急了,小伙伴们说好今天比赛插红旗去呢,他岂能迟到?榆生三两把穿好衣服,舀一瓢水,吹毛求疵地擦擦脸,戴上红领巾,飞也似地冲出门去。
天火了,地火了,凉水泉子火了。一夜之间,小高炉就像雨后的蘑菇遍地开花,左一坨喷火,右一坨冒烟。小风箱吹,大风箱拉,自制的皮老虎也被钢铁元帅点了将。炉火熊熊,火花四溅,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红红火火,热气腾腾,凉水泉子有史以来何曾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
各路大军齐集一堂,番号不同旗帜鲜明。“穆桂英娘子军团”负责烧火;“老黄忠战斗队”管运输;“儿童团”打杂;主力部队“赵子龙突击队”由大队长朱三亲自任队长,上山砍树,树砍完了,卸门板,拆房子,大有一番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气概。
正在这节骨眼上,“老革命”朱建明带了几个青壮劳力开小差跑了。朱三气得直骂娘,派人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收麦子去了。朱三批评说:
“麦子麦子,就知道麦子。是钢铁重要,还是麦子重要?是以粮为纲,还是以钢为纲?本末倒置,没有一点大局观,纯粹的农民意识……”
铁,到底没有炼出来。附产物倒是堆积了不少,满地都是烂矿渣,牛糞坨儿一般,东一堆,西一堆,石头不像石头,泥巴不像泥巴。
幸亏朱建明他们几个,好歹收回来几亩小麦。
受害最深的却是凉水泉子的泉水,经不起无知人们疯狂的折腾,祖祖辈辈赖以活命的泉子哟,已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了。
上卷 九、岁月漫漫
这一年的天气总是格外晴朗。多少年一贯制的太阳尤其是在今年勤奋异常,每天按时起落,从未消极怠工过一次、从未迟到早退过一次。凡是在它经过的地方,赤日炎炎,寸草不生。云没有,雨没有,甚至风儿也懒得刮一刮。
河坝里徜徉着几头要死不活的老驴,饥渴难耐地把伸进浑浊的小溪。嘴唇还没挨到水面,就像火烫了似的猛地扬起脖子。满眼的痛苦之状,口虽不能言,表情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这是水吗?又苦又涩。
凉水泉子的泉水,有时像香头,有时像针尖,有时就像要哭不哭的小娃儿的眼泪,有一滴没一滴的。在它的后面,大盆小罐,铁桶木桶,一溜儿排成长队。幸好山里人本性厚道,要不然非得派几个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守住这眼活命泉。
有句老话叫“靠山吃山”,老先人发明了这句话,可让后人跟着吃苦了。山上除了石头和土不能吃,其余的基本上都被人吃了。过去那些猪狗不食的“山货”,如今都堂而皇之地摆上了现代人的餐桌。
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吃没吃的,喝没喝的,闲着一张嘴没处使,聚到一起骂“苏修”:
“苏修真坏!”
“可不是。落井下石的能有好人?”
“苏修是男是女?”
“不清楚。可能是女的。六麻子的丫头不是叫朱秀嘛!”
“饿死人了,饿死人了!苏修的账啥时能完?”
“快了,没听喇叭上说,困难是暂时的……”
“战士的,军官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们吵球啥哩?”这时过来一位学问人,念过几天书,知道苏修是谁。急忙纠正说,“苏修不是人……”
“谁说苏修是人了?说话等于放屁。”
“苏修是,苏修是……”学问人三句两句说不清楚,又不想和这些没脑子的人费口舌,摇摇头,一步三晃地走了。
这些人继续在那儿骂他们那个恨之入骨的“苏秀”。
前山光景如此,后山更是凄凉。每天都有三三俩俩的女人,托人带话,要到凉水泉子找婆家。不讲任何条件,只要管饭就成。朱勋臣好不容易瞅准这个机会,从被窝筒子里掏出半袋子洋芋,换回了个俊俊秀秀的中学生。老大老二这次看准了,都想要这个俊媳妇。朱勋臣没了办法,只好让他哥俩抓阄。老大运气好抓上了,老二气得火冒三丈,骂老大使诈,骂老爹偏心。还放出话说,老爹给他俩找媳妇是借口,给他俩找后妈才是本意。朱勋臣好歹没气个半死。
唯独朱三不甘在家受苦,带了几个人,在城里找了个关系,承包了几个厕所,到县里搞副业去了。队里的拖拉机每回进城,常捎回多半车干糞饼,或者破自行车、旧家倶烂木头等物。
朱三的儿子朱桐生,转眼就要吃上十岁的饭了。小家伙长得铁像他爹,虎头虎脑,壮壮实实。黑眉毛、大脸膛、鼻直口正,啥样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两只眼睛太小了。朱桐生头上留着小洋楼,穿一套新崭崭的学生蓝制服,脚上是他爹刚从城里搞来的旧皮鞋,样式挺新颖就是尺寸不合适穿在他的脚上至少大了两个号码。桐生头上仨爹,他这一辈里就这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