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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在夜色中,它才会显现出月光一般的白色,并且带着淡淡的光晕。传说,身着它的人不论自身姿容多么平凡,都会变得皎洁如月,似仙子神妃。但,多年来,月下云锦都只是个传说。有人说,这根本不是人间的东西,是有法力的妖怪织成的宝贝,凡人是无缘一见的。哪怕有这样的传说,无数织造者还是做梦都想领略它的风采,谁曾想,这么个天人神物般的玩意儿,如此轻易地摆在了他面前。
如果,这真是王家小姐的东西,恐怕她根本不知道这就是百闻不得一见的月下云锦,只当是他家万千绫罗中的一块,随意交给丫环便了事。
不识货,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遗憾。
只不过,他肯定这月下云锦的所有者,绝非王家小姐,而他当时肯接下这所谓王家小姐的活儿,完全是因为来找他的人。
那天下雨,她匆匆跑进来时,浑身都湿透了,鞋子上尽是泥浆,怀里紧紧抱着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他正在细心熨烫刚刚做好的衣裳,她却没进屋,怯怯地站在窗口,举起一只衣袖,看似擦雨水,实则是故意遮住了脸,小心地说:“裁缝师傅,我……我家小姐要做衣裳。上元灯节前务必完成。”
然后,冻得像胡萝卜的手,微微发抖地将那包裹从窗户递了进来。
“进来说话吧。”他放下熨斗,看着窗外的人。
“不用了。”她固执地举着包裹,将脸努力扭到一边,躲闪着他的目光。
“不给我讲明你家小姐的身量尺寸,如何裁衣?”他淡淡道。
她涨红了脸,说:“我家小姐身量与我相似。”
“可我连你的全貌都不曾看到。”他莞尔一笑,“窗口只有你半个身子。”
她迟疑了半晌,虽然极不情愿,又怀着某种期望,扭捏着走了进来,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抬头,何必畏畏缩缩,做衣裳而已。”他说,“佝偻着身子,我如何量衡清楚。”
其实,他做衣裳从来不用尺量,只消看一眼对方的身形,便已成竹在胸。
她只好照做。
屋子里的光线很足,他放了好几盖灯火,白天也如此,一个针眼都看得清楚。
他的衣裳之所以让客人如此满意,仅仅是因为仔细,用心,或许再加一点天分,别无诀窍。
敞亮的光线中,她的面容,无所遁形。毫不出彩的脸孔,甚至可以说难看,小眼睛,塌鼻梁,雀斑密布,关键是,她的左眼是瞎的,一只毫无生气的灰白眼眸,与右眼完全不对称。身形也矮小瘦削的,毫无少女婀娜多姿的一面,黑色的粗布衣裙上满是污渍,那死气沉沉的颜色,像朵附在她身上的乌云。
他只端详了她片刻,收回目光,说:“可以了。”
她像得了大赦,想跑。
“等等!”他叫住她,把一把伞放到她手里。
“裁缝师傅……”她愣在门口,抱着伞,想走又不敢走似的。
“你叫什么?”他问,神情正常而坦然。
她嚅嗫着说:“小糠……”
“安康的康么?”
“不是……糟糠的糠……”她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可爱的名字。”他笑了,看看门外,说,“下雨路滑,一路小心。上元灯节前晚,来取你家小姐的衣裳吧。”
她回过神,逃似的跑了。
他回屋,看着她递来的包裹,竟然有一丝紧张。他一边打开,一边默默期许包裹里只是一块普通的衣料。
当月下云锦出现在他眼里时,他颓然靠在了椅子上,说不出的失望与无力。
来益州快一年,他第一次深深皱起了眉头。
“喂喂!裁缝师傅!”对面的蓝衣小丫环见他有些失神,提醒道:“这件衣裳,上元灯节前一定要做好哦!不然我家小姐一定会责罚我的!”
他从短暂的回忆里抽离出来,点点头:“三天之后,你来取。”
“这么快?!”小丫环高兴得了不得,拍手道,“这个我家小姐肯定高兴了!一枚想到你肯接我们小姐的活儿,二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做好。回头我家大小姐一定会加倍给你赏钱!”
他笑而不语。
“哎呀,我得赶紧回去了,小糠等着我买药回去呢。裁缝师傅你人真好呀!”这多嘴的小丫环―来到店里,就好奇地问东问西,现在一看天色,马上跳了起来,慌着就要走“留步。”他叫住她,“府上那位小糠姑娘病了么?”
“咦,你认识她?”小丫环反问。
“曾在集市有一面之缘。”他一言遮过。
“她没病,只不过被大小姐杖责一百,比生病还惨呢。”小丫环叹气。
“杖责?”他一愣,“为何?”
“好像是大小姐丢了翡翠镯子,府中到处找遍了还是没有。有人说看见小糠进过大小姐的闺房,所以大小姐当然抓她去拷问,但小糠抵死不认,说自己没有偷过东西。大小姐也没办法,打了她一百大板了事。可怜的,这么折腾下来,小糠只剩半条命了。”小丫环越说越难过,“小糠来府里好几年了,身子单弱,模样又不讨好,一直只在后院里做杂役,很是老实本分的。”她压低声音,“偏偏我家大小姐生性骄纵,脾气古怪,府里被她无端责罚的人多不胜数。没想到这次轮到小糠遭殃。”
“哦。”他点点头,又不动声色地问,“上元灯节府上是有什么庆典么?不然你家小姐为何如此着急赶制新衣?”
“才不庆典呢。”小丫环嘴皮子极快,“听说是陈州的剌史大人跟夫人要在那天来咱们府里,我家老爷好像跟他们是亲戚呢。倒也不知来做什么,反正府里这些日子都在为他们的到来准备。忙死了,哎呀不说了,我真得走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外头玩耍的孩童早没了踪影,大家都被仍然飘个不停雪花早早送回了家。
他关上门,没有再继续他的工作,而是走到他的床边,从枕头下摸出那块包得好好地的月下云锦,至今,它还是一块布料,没有被他裁剪分毫。
―直静坐到深夜,他突然起身,吹灭了家中所有的灯火,出门而去。
雪越下越大,街道上铺起厚厚一层,他走得很快,飞一样快,踏雪而无痕。
3。
“有人啊,里头有人!在墙壁里啊!我看到他从墙壁里飞出来啊!是神仙啊!不不,是妖怪啊!”
满身污垢,神志不清的流浪汉被几个官差拖走了,肮脏的手指惊奇而不甘心地指着离他越来越远的巷子,以及巷子里残旧的屋宅。秦淮南岸的居民们,谁会相信一个经常喝得烂醉,寄身在那条旧巷里的流浪汉。那条巷子,曾是吴国戍守石头城的军队专用的营房,之后,经年累月无人居住,当地官府曾有意改建,以作民居,却因经费不足搁置。另有传说称,有人在深夜里,见那些身着黑衣,早已亡故的士兵在巷子内游荡,玄之又玄。总之是,这巷子除了酒鬼流浪汉,以及一些在此筑巢的燕雀和老鼠之外,基本上无人光顾。
说这个地方有神仙,那真真是见了鬼!流浪汉的叫喊渐渐淹没在傍晚的寒风里,不会有谁把他的疯言疯语当一回事,大家都是正常人。
巷子里倒数第三间宅子,蛛丝儿在梁下晃悠,院落里杂草丛生,旧物凌乱,一棵老树跟一堵灰墙孤独对望了多年。
普通无比的墙,你注意什么,都不会注意到颜色斑驳,摇摇欲坠的它。
一只小老鼠从墙根溜过,运气十分不好,竟被一只从墙里迈出来的腿踩了尾巴,疼得“吱”一声叫。
“你给我站住!”墙壁里传来老迈而严厉的声音,那只脚略一迟疑,收了回去,小老鼠狂奔而逃。月夜之下的旧宅,一切如常。
他站在这扇高耸入云的大门前,定定地站着,不肯回头。顶上的艳阳,身后的鸟语花香,永不干涸的潺潺水声,是他此刻最不想再看到的东西。
这扇门的另一面,是一面墙,完全不引人注目地存在于人世。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从没想过要去门的另一面,这个仙境一般完美的世界,是他的家。
“你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站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外公,也是这里的首领,他总是喜欢摸那两条垂到肩膀的白眉毛,慈爱和善,一身绣金黑袍永远富丽堂皇。但,生气的时候例外,比如现在,他看起来像个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的黑衣白发老魔怪。
他半晌不做声,很久之后才挤出了几个字:“我就是去看看。”
“看看也不行!”外公用力拿他的拐杖费戳他,仿佛地上躺着他的外孙。
“她一个人在外头。”他咬牙。
“她已不是我们的一分子。”外公的拐杖停下来,“三块月下云锦,被她毁了两块,不但毁了,还令我们全族蒙羞,惹来一世骂名!我将她囚禁,已是最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