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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天命长叹一声:“将军果然是行里出身,说的一点不错。它是我两个儿子去年跟雇用的伐木工人,在穷崖绝壑人迹罕至之地九死一生砍伐回来的。金丝楠木有五德,一,耐腐,埋在地下能几千年不腐不朽;二,防蛀,有楠木香,百虫不侵;三,不伤身体,冬天不凉夏天不热;四,不变形翘裂,型材稳定;五,纹理瑰丽,多有异象,可结成山水人物。因了这五德,多少豪门权贵甚至帝王将相,没有不想为自己的百年身后事安置一口金丝楠木棺的。我一介平民,上无寸功与国家,下无遗德与子孙,虽想私留自用,终是才德不配,情愿让给你家老爷子。”水小泉就笑了:“陈老板大事不糊涂啊,我叔叔不会亏待你的。那边立等急用,还请陈老板尽快赶造出寿棺。”
陈家的桅厂里叮叮咣咣地忙碌着,陈老大陈老二憋着一肚子怨气在刨光板面,陈天命稳稳地坐在旁边盯着两人干活,指点着这儿要仔细了那儿该用线刨,陈老大终于忍不下父亲的挑剔了,闷声说:“被人强要了去你还这样挑剔我们的活儿,犯得上吗?”陈天命一沉脸子:“你们两个,谁敢糟踏了这天地精华,今后就别喊我爹!”
在陈天命的严督苛责下,陈老大陈老二使出浑身解数精益求精地打造着寿棺,两个手工纯熟的精壮汉子,一连赶造了五天,才合好棺材。奇象出现了,寿棺两侧墙的纹理竟是海水红日纹,如此奇丽富贵的纹理,惊呆了陈天命父子三人。木榫合拢鱼皮胶粘连,整副寿材合成不用一根铁钉,在阳光下,寿棺通体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尤其那金丝,更有一种天生的华贵气。陈天命抚摸着大气磅礴仪态万方的金丝楠木寿棺,不由热泪纵横,喃喃说:“好东西,好东西啊!”绕棺摩挲,竟夜不去。
天一亮,陈天命用水向肚里送服了点什么,然后叫起两个儿子,交代他们急需去做的事。两个儿子听得脸都绿了,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好照嘱去办。
水小泉带着二十多个士兵来抬寿棺了,他们一进陈记寿材铺后面的桅厂,就见陈天命袍履簇新地端坐在金丝楠木棺材的正前方,看水小泉进来也不起迎。
水小泉有点发怔:“陈老板这是?”
陈天命惨然微笑:“一棺不容二主,这习俗想必将军也是知道的,否则亡人会在阴间争执不休的。”
水小泉狐疑地问:“你不是想反悔吧?”
陈天命的脸青灰灰的,嘴角突然溢出血来:“我今年七十三岁了,正应了那句‘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老话,我开了一辈子寿材铺,终了被一口棺材要了命。”说完,陈天命两手按膝费力地站起来,脚步趔趄地走到棺材边,颤声说,“开棺!”一旁的陈老大陈老二血红着眼睛吃力地抬下厚重的棺盖。陈天命再支持不住,上身一下搭伏在棺沿上,一口鲜血喷在棺壁,艰难地扭回头跟惊愕得不知所措的水小泉说:“对不起了,我实在不能割爱!”陈老大陈老二哭着连声喊爹,陈天命最后吩咐两个儿子:“把我抬进棺内,快快合上棺盖。”说完双眼紧闭,头搭垂进棺内,气绝息断了。
陈老大陈老二哭嚎着把陈天命抬进棺内安置好,各拿一把大木锤把棺盖和棺身榫接合拢并砸实,在咣咣咣一下接一下的锤击声中,陈家的男女老少事先安排好地,一下全冒出来了,个个披麻戴孝,白雪雪地跪爬在棺材前,哭得惊天动地。
水小泉回过神后,脸都气青了,只能灰溜溜地带人离开陈家的桅厂。
那年,陈记寿材铺的第四代传人陈天命,为了那口能福荫子孙千年不朽的金丝楠木棺,服毒自尽抢先入殓了自己。
平府城行将就木的人,都怕自己死在五黄六月,那时代没有冷冻棺,北方流行土葬,上了岁数的老人死后,往往要在家里停尸一段时间,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十来天,也有十几天的。冬天还好,五黄六月大热天,就有许多尸体变臭的事发生。
水保田停丧在家八天,一来是阴阳先生择定的吉日,二来要等陈记寿材铺,合出那口稀世的金丝楠木棺。虽然水保田托了儿子水润壤的福,死后极尽哀荣,可尸首却腐败起来。眼看着灵堂内尸臭弥漫无法猝闻,水润壤只得让人满地洒醋泼酒,用来掩盖难闻的尸臭气味。水天然都不敢进灵堂了,除了尸臭味让她作呕,每一想到爷爷的尸体,在那寿被下面腐烂败坏,她就觉得无法忍受。水润壤最后也不进灵堂了,就连守夜,也是睡卧在灵堂外面的走廊里。
水小泉一天一次,向水润壤报告楠木寿棺的合成进度。为了得到一口荫福子孙的好寿棺,老爷子都等得发尸了,谁都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末了竟被陈天命耍了个天大的难堪。水润壤气得吐黑血,连摔二十只青釉瓷花细碗,大骂水小泉不中用。水小泉耷拉着一向精明的脑袋,大气不敢吭一声儿。水润壤气归气,总不能将陈天命从楠木棺里拖出来,再装敛了自己的爹,这犯众怒遭天谴的蠢事,水润壤还拎得明白。
水家只得另寻了一副寿材,速速殡葬了水保田。出殡时,白花花尽是送葬的人,豪华的大棺罩过去后,臭味久久不散,人人捂鼻,私议窃论,说什么的都有。
水家逼死陈记寿材铺老板的奇事,很快传遍了平府城,沸沸扬扬的舆论一边倒,总结起来就是:水家仗势欺人,逼死陈天命,水保田遭现报,满街遗臭。这议论已经够水家丢人了,偏偏陈老大和陈老二,还将状告到了楚晚雨的公署衙门,主告水小泉逼死人命,次告水润壤背后撑腰。楚晚雨压下状纸,派人告知水小泉。水小泉何时当过被告人,这小小的平府城里,有人竟敢告他,还是两个开棺材铺子的。水小泉没有用钱财摆平事情的习惯,他有自己的处世方则,人在乱世混,最有效最直接的手段,就是用手中的武力,解决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事。
水小泉怕叔叔水润壤,为这事再骂自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入夜后,直接带了几个侍卫,扮成土匪,持枪闯进陈记寿材铺里,也没有什么目标,乱枪攒射了一通,以示严重警告。
陈老大、陈老二还没有睡下,因为告的是水家,他们留心着水家报复,没想到上午递了状纸,晚上水家就持枪报复来了。陈老大、陈老二,在听到外面强砸铺面门板的声音时,就手脚利索地由后院跳墙走了。自那个晚上,陈老大、陈老二就从平府城里消失了。水小泉的目的原是打跑陈老大、陈老二,要他们没胆再告什么状,没存心杀人灭口,现今人跑没影儿了,事情对他水小泉来说,也就结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物尚且万般不舍,何况对待有情人。无论哪种感情,只要人畜无害,都理解万岁吧。
☆、城门洞遇刺(一)
整个平府城给人一种破败老旧的景象,大街上随地可见的马粪,吱吱呀呀的笨重木轮车,嘶哑悠长的沿街叫卖声,还有挑水时,竹板桶一路洒下的湿润水迹,老住户门前铺下的青石条板……这些事物,都有着一成不变的嫌疑,水天然却对它们怀着亲切和好感,毕竟从小看到大,从来没有觉出它们的颓废和压抑。可自从见不到燕子丹后,水天然的视觉感就变了,再看平府城,眼里就只有灰旧旧的颜色了。
爷爷水保田死后,水天然就不得无故走出龙槐树下的督军府了,没有哪个重孝在身的女人,有事没事就往大街上跑的。平府城的丧葬习俗是,亡人入土为安后,过了第三天的圆坟,儿女亲属就可以散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到了七数,能回来的再回来祭祭坟,除去过周年,这阳间也就没那死去的人什么事儿了。
十二日是水保田的圆坟日子,水润壤带了水天然、水小泉、梅九儿等人,还有护院的大老张,及一些侍卫,出城去给水保田圆坟。去时女眷乘坐带篷的马车,男人骑乘马匹。水天然有些日子没见到燕子丹了,出殡日燕子丹虽然来过,但人太多,又要哭丧,两人没机会说上话。这次出城去圆坟,水天然痴心妄想着能在大街上看到燕子丹,所以也要求骑马。水天然实在不清楚燕家那边的状况,推测可能是燕云林管辖住了燕子丹的自由。
水天然骑着属于她的小红马,跟在梅九儿坐的马车旁边,控着缰绳慢慢走。前面的男人,昂扬肃正地缓佩徐行,马车里的梅九儿,不时掀开车帘儿跟水天然说话。水天然有口无心地应付着梅九儿,暗自留神着大街上的行人,哪里有燕子丹的影儿?不由心中怨念:“你是忘记了今天圆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