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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呀,真是了不得的誓愿哪!”国守兴致盎然地捻动自己的胡须,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拊掌道,“听说,阴阳寮的晴明大人也有仙法,能呼风唤雨,移星换月,却不知与这位僧都相比,又是如何?”
四位殿上人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取过侍从手中的水囊饮水,听到这句话,猛然呛了一口。
“那家伙……”心中愤愤地,博雅想起了自己那位大名鼎鼎的好友。
“在这样的天气,到一个牛车进不去的地方?”身着白色狩衣斜躺在回廊上的阴阳师,只用一句话便回绝了博雅兴冲冲的邀请。
“可是山里很凉爽……”
“相比要经过艰辛才能得到的快乐,不劳而获岂不更好?”悠闲地摇动着手中蝙蝠扇,晴明将细长的凤眼眯成了一条线,表情带着一丝狡黠,与外人心目中优雅出尘的京城第一阴阳师相差甚远。
“这算什么答复?”博雅不满地嘟哝着。“太懒惰了吧?”
“唔。如你所见,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认真说来,让阴阳师大不耐烦的并非崎岖山路,而是与同僚的应酬交往。这一点博雅也知之颇深。因此尽管他心中埋怨,还是替好友带到了诸如需为某大臣祈福,某宫人驱邪一类的口讯,作为不曾到场的理由。
前方一阵喧哗,原来是寺中僧人前来迎接。众人循例参拜了佛堂,时间已近黄昏,归鸦盘旋,发出一声声儿啼般的鸣叫,和着晚寺的钟声在深谷中回响。为迎接亲王的到来,僧人们已在寺外水榭中陈设了坐具,一场彻夜欢歌的丝竹管弦之会就此开始。
照例有诸家子弟卖弄技艺的表演,以及文学博士们附庸风雅的吟咏。酒至半酣,这些人便将先前的体面全都抛却,浑然不顾是在佛门清静之地,大呼小叫地劝酒、喧哗,以至于脱衣裸身,无所不为。
“那家伙倒挺有先见之明呢……”
独自一人站在水榭之外揉着胀痛的双眼,博雅略带悔意地想起了好友。被热闹的人群喧腾了半夜,山风也不再凉爽,变得燥热起来。“早知如此……”
一阵水声惊碎了零散的想法。博雅回头看去,一条鱼恰好在水面打了个转,鳞片泛起星星点点的银光,涟漪悄无声息地从湖中泛起,向四面扩散开来,唤醒一池睡蛙,鸣叫声此起彼伏,混合着虫声唧唧,正是夏日独有的自然之音。精神为之一振,博雅乘着月色向山上行去。渐渐地,身后的喧嚣沉入了黑暗中,耳畔传来的尽是松风虫语。
于是殿上人取出了自己名为叶二的笛子,合着夜色中的声音吹奏起来。据《今昔物语》记载,这笛子是相当奇异的神品——当然,如果不信传闻,只将之当做普通乐器,也无不可。
即使对于博雅本人而言,这也是一次异乎寻常的演奏。笛声并没有盖过自然界的夜声,而是与之融为一体,仿佛是夜的一部分,如此和谐,又如此悠远,浑然天成。
草丛边金铃子的鸣叫声在横笛间隙中透露出来,原本只能存活一季的昆虫,在这一刻尽情欢歌,生之华美如烈焰喷薄,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连吹笛人自己也迷醉于乐声中,忘记了身在何方。
这种和谐注定会被打破:过于陶醉的殿上人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山路,大意地踏上了一块松动的石头。笛声忽然中断,在大脑还懵懂一片的状态下,博雅从坡上滚了下来,跌入灌木丛生的谷底。
“哎——”惊叫也只有半声,因为随即从他身边传来了另一声。在确定自己并没有摔伤之后,殿上人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背影。
“您没事吧?”
那人开口说话了,是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年轻了。
“没……没事。”博雅站起身来,扑打着身上的泥土,这才发现手中叶二不知丢到了何处,连忙四处摸索。然而薄云遮住了月色,尽管睁大了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丢了什么东西了吗?”女人殷勤地询问着。
“啊,对,我的笛子。”博雅一边继续寻找一边懊恼地回答,“真奇怪,居然不见了。”
“这么说来,刚刚吹笛子的人是您啊,”女人语气中带着欢欣之意,“真好听呐,像仙乐一样。”
“过奖了……”
对于爱好音乐的博雅而言,陌生人发自肺腑的夸赞,远胜过同僚们附庸风雅的敷衍。殿上人咧开大嘴,露出欢喜的神色。
“幸助以前,也喜欢吹笛子。砍下根竹管就这么削呀削呀,能做出像样的笛子,吹出很好听的声音来。这孩子跟他父亲一样,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啊。”
听到女人满足的口吻,博雅忍不住问道:“是您儿子?”
“是啊。”女人转过身来,朦胧的月色下依稀可见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按风俗将衣服顶在头上,遮住了大半个面孔;青筋毕露的左手上提着一只竹篮。
“他就住在山里,得走很远的路。刚做好的饭团,走着走着就凉了,真可惜啊。幸助最喜欢热腾腾的团子了。”
女人一边絮叨着,一边向山上走去。望着女人蹒跚的背影,殿上人毫不意外地动了古道热肠。
“这么晚,又是这么荒凉的山路,一个人可不好。我送您吧。”
“哎呀,可真是位好心人哪!”女人高兴地说道,“那么,就拜托了。”
“不过叶二……我是说我的笛子……”
“没关系。”女人伸手解下一根裙带,绑在身边的一株小树上,“等明天早上再来找吧,认准这地方就行。”
确定这是个好主意之后,博雅便跟随着那女人向前走。风渐渐大了,单调的呼啸声取代了虫鸣,四周的景物也更加昏暗起来。即使睁大双眼,也只能看到前头行人模糊的影子。
“风真大……”女人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
“还有点凉飕飕的……对了,您儿子住处离这儿远吗?”
“不算远,可也不近。要是觉得麻烦的话,不用送也行。”
“不,一点也不麻烦。”殿上人慌忙表示。无论如何,比起参加令人生厌的宴会,这件事似乎更有意义,也更有趣一些。
“您真是个好人啊……”
“呃。”
这句话相当耳熟,阴阳师就经常这样说,只不过往往是在殿上人的好心招致了错误结果的时候,口气也大多是调侃的,绝无此次听到的如此诚恳。
“幸助也是,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又聪明。寺里僧人抄写经文,他站在一边看,那些字全都认得。他们都说,全村都找不到那样聪明的孩子。”
像大多数母亲一样,女人讲到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充满了自豪,喑哑的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
“可您为什么这么晚来给他送饭?难道他跟您不是住在一起的吗?”
“因为女人是不能在寺里留宿的。”
“寺里?”这回轮到博雅吃惊了。
“说来话长,这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只有我和他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熬到长大成人,他却突然说,要跟着山里的和尚修行去。”
“是他自己的要求?”
“别提啦。我觉得那是荒谬的念头,就求他不要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他却好像中了邪一样,说什么立地成佛啦,什么斩断尘缘啦,还说人生在世,一切都是空的,包括我在内。我可是他母亲啊,这孩子,真傻……”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伤感,但仍然是平静的,仿佛在叙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太过分了吧?”热心的殿上人为女人愤愤不平起来,“居然对母亲说这样的话!”
“也不能怪他,”女人温和地说,“是那些佛经……因为帮寺里的和尚抄经,写着写着就入了迷。我呢,又成天忙着生计,一直不知道他的想法,大概是这个缘故。”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去。小径曲折蜿蜒,茂盛的杂草一直蔓延到道路上来,有时甚至淹没了路径,令人无法分辨方向,看得出此处鲜有行人。女人在前面带路,有几次因为路途崎岖,殿上人想要搀扶她,却发现对方其实行动相当敏捷,自己始终无法赶上她的步伐。
“那么,您同意他的要求了?”
“是啊。不能实现愿望的话,幸助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可是,见不到他的日子真难熬啊。有时候想他想得受不了了,就做了饭团偷偷地送去,也好见他一面。”
“见到妈妈,一定很高兴吧。”为这母亲的爱子之心所打动,博雅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