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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也不是永远都一个样。有时明亮,有时阴暗。这么说来你想像的黯淡月光,也不算是错的。”
“所以有时候月光的确是阴暗的吗?”
“是,应该没错。”
“真是不可思议……”她感慨地自言自语。
她生活的世界与我截然不同。我猜她应该是天生眼盲,或许她还能了解光线的强弱,但恐怕难以理解颜色。这样的她所想像的月光,到底又是什么模样?
“糟糕,我打扰你好久。请你今后也要继续制作美好的音乐盒。而要是我的音乐盒坏了,我会来请你修。我很高兴认识你。”
“这是我的荣幸。”我笨手笨脚向她行个礼。
在下次遇见她之前,我想先把优美的行礼方式练起来,即使她的眼睛见不到。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会跟她搭话。她的眼睛看不见,要是我不主动搭话,她便无法察觉到我的存在。我曾经有一次起了恶作剧的心,默不作声从她面前经过,她果然没发现是我就离去了。只是她偶尔也能发挥敏锐的听觉,透过我打造的音乐盒乐声找出我的所在之处。据说视障者除了视觉以外的感觉特别敏锐,她大概也不例外。
我们的对话内容很琐碎。我原本就不是健谈的人,没什么话可以说,但她似乎很喜欢与人交谈,跟我说了很多事。像是雨声的差别、喜欢的乐器的音质、可怕的声音。听她说话的时间,我非常幸福。我感觉自己仿佛受到她的需要。即使我在她眼中只是个打发时间用的存在,这样我也满足了。我只是三不五时附和她的话,悄悄主张自己的存在。这就够了。听了她的话,就能认识她的世界。这是美妙的经验。我不曾觉得了解他人的人生是这么有趣的事。
然而卡利雍馆里有许多不乐见我俩关系的人。他们是除了我以外的音乐盒工匠,每个人不约而同都看我不顺眼。他们是卡利雍馆馆主还在本土经营乐器工厂时就跟随他的工匠,人人皆自许为一流。相较之下我却来自贫民窟。像我这样的异类混进卡利雍馆里,他们当然感到不是滋味。我懂他们的心情。要是纯白的地毯染上一滴黑渍,哪有人不会在意?
他们原本不会直接找上我。他们基本上只会排挤我,坚守自己的领域。但在我开始亲近她之后,他们改变了方针。他们决定要更加直截了当地解决掉我。尤其是带头的男人,他在年轻的工匠之中是最为年长的人,在音乐盒制程上担任督导。他派头无人可及,傲慢也无人可及。他总是以擦得闪闪发亮的皮鞋为傲,每当他注意到脏污,就会命令佣人帮他擦鞋。
“我跟她订婚了。”他说。“这椿婚事也经过她父亲认可。我们一出生就注定要结婚。”
他的话语深深刺伤了我的心。说不意外,的确也不意外。最高贵的人总是会凑在一起,这是世间的常理,即使这个世界也要濒临谢幕了。
“菜鸟,你为什么要作音乐盒?”
我稍事思考,接着老实回答他:我不知道。
于是他扭曲嘴唇,露出嘲弄的笑容。
“继承这个家的人要能够制作像样的音乐盒,所以她的父亲才会叫我们一直作音乐盒,这是为了培育下个世代的工匠。”他将双手大大地摊开,仿佛正在陈诉幼稚的理想般地咄咄逼人。“你懂了吗?你要是懂了,就赶快把这种粗糙的垃圾箱拿来重作。”
他将放在桌上的音乐盒扔到地上摔坏。那是我作到一半的音乐盒。
“别再接近她了。”他将我推开。
从那天起,我尽可能避开她。
我绝不是屈服在他们的压力之下。我习惯被排挤了,现在他们瞧不起我,我不痛不痒。我主动选择不接近她。这样对她才好。我跟她生活的世界天差地远。我与她之间竖立着一道隐形而严峻的巨壁。这件事一开始就明白了。没错,她与我是不同世界的居民。
我在走廊与拄着白色手杖行走的她巧遇,默不作声经过她身旁。我表现得若无其事,而地球也照旧持续运转。如果我就此不再与她对话,我是否就能从她的世界之中消失?
接下来几天,我持续与她无言擦身而过的日子。我将全副心思放在制作音乐盒上。乐曲永远是《月光海岸》。我知道的曲子不多,也弄不到乐谱,只能在一首曲子上追求极致。然而这首歌却让我不由得联想起她,想起她幻想月光的模样。她所想像的月光,究竟会是什么颜色?我开始混乱。我到底是为什么抛弃自己生长的地方?又是为什么非得从她身旁离开?
而我又是为了什么才继续制作音乐盒?
我再次产生了这个疑问。完工的音乐盒未必会销往都市,反而多数不曾有过演奏音乐的机会,就默默地收进了仓库,仿佛过程本身即是目的。
我烦恼到最后,决定去找卡利雍馆馆主。
“我们为什么必须作音乐盒?”
馆主整个人陷在书房的大椅子上,嘴上叼着一根我从来没见过的粗实香烟,香烟没点燃。他阖上放在桌上的香烟盒,双手合握搁在腿上正对着我。
“你是不是问这个问题第二次了?”
“是的。上一次馆主您回答我:因为有这个必要。可是我无法理解音乐盒有什么必要性。到底是谁会基于什么理由需要音乐盒?”
“继续说。”
“我听某个人说,继承这个家的人需要具备制作音乐盒的技术。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连我都必须制作音乐盒?”
“原来如此,你把那个男人的话当真了。”馆主笑道。“很遗憾,他说错了。”
“不是这样吗?”
“不是。这个家大概要断送在我这一代了。我也不觉得那家伙有才能可言。再说这年头音乐盒也不好卖。”
“那么,我们又是为什么要作音乐盒?”
“这是为了流传后世。”
“流传后世……”
“我想起来了。”馆主将烟收回盒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是贫民窟出来的吧。”
“没错。”我羞愧地点头。
“那么你应该也亲身体验我们身处的状况多么危及吧?你觉得呢?我们的未来看起来像是一片灿烂吗?”
“说不定还是有希望。”
“你觉得有什么希望?这里总有一天会沉入海中。这里被淹没以后,下一个海墟也会淹没,然后出现新的海墟。新的海墟也迟早会淹没。最后一切都将没入海中,我们人类的时代宣告终结了。没有人能阻止这件事,未来毫无希望。”
“不过都市里的人应该也都在想对策吧?”
“他们才没想那么多,每个人都只想着怎么让自己活下去。住的地方沉没了,就往更高海拔的地方移动。当然,学者们可能或多或少会为了地球思考对策。然而以地球的历史来看,人类的存在终究是转瞬即逝的火花。地球本身仅是在重复上演自然现象——冰封、溶解、刮风、燃烧。事情就是这么单纯。”
“也就是说音乐盒,”我在思考过后开口。“是我们生存的证明吗?”
“我想留下的不是那么故弄玄虚的东西。我想留下的东西是音乐。”
“音乐……”
“我想在曰渐失落的世界中留下音乐。”馆主站起身,从书桌的抽屉拿出厚实的板子。“我把这乐谱借给你。这些都是伟大的音乐家们流传给后世的音乐。接下来就换你把它们放进音乐盒流传下去。”
我张开紧握的掌心,从馆主手中接过乐谱。
“我误以为人类还有获救的机会,因此无法领悟音乐盒的意义。”
“但你现在也懂了。”
“音乐盒的意义是用来在即将灭亡的世界留下乐声。”
我带着新的乐谱离开书房。在我进入书房之前与现在,我眼中的世界是截然不同。我真是愚蠢。我明明早就知道,人类不得不放弃一切的那刻正在逼近。
无妨。既然末日将至,那就让它来吧。
在走廊上前往自己房间的途中,我遇见那位失明的女孩。
我铁了心要无视她,与她擦身而过。
“你怎么突然都不跟我说话了?”她冷不防开口。
她都注意到了。“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转身询问。
“果然是你。”她轻声笑道。“你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感觉到你的脚步声有种古怪的迟疑。我就觉得一定是你。”
“我不配当你的聊天对象。要是有人见到我们现在这样交谈,对你来说也不是好事。请你快离开吧。”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还是你认为我是这么想的?”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没有差别。”
“你真的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