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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红军站在床前,挡住了光线。他盯着大女儿,文秀琳背对着她,没入他的阴影中。他伸手抓住女儿的肩膀,用力把她的身体翻过来。文秀琳一脸惊恐,木然望着父亲,嘴巴努力咀嚼,然后咽下去。
文红军甩了女儿一个巴掌。“你在干嘛?给我吐出来!”
他看着女儿把信咽下去,便又给了一个巴掌。文秀娟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幽幽立在一边,看着泪流满面的姐姐。
“姐姐,你还有一年就高考了,爸爸一直想你考个好大学,谈朋友要耽误学习,是不对的。你别生我的气。”
文红军问那男的是谁,是不是同学,好了多久,到什么程度。文秀琳只是哭,咬死了不说。文秀娟凑在旁边说,应该是同班的一个男同学,下课放学总凑在一起,看见几次了。文红军又扇了几巴掌,让文秀琳滚到屋外去,今天晚上都不用进来了。
过了半小时光景,文秀娟看爸爸怒火稍歇,就劝他把姐姐放进来。
“姐姐身体一向弱,天气那么冷,她穿着单衣呢,回头冻病了也影响学习。我看她肯定知道错了,要让她进来吗?”
文红军不说话,文秀娟就出去,把姐姐领了进来。
文秀琳一声不吭。文红军坐在妻子床头,帮她按摩手和腿部的肌肉,不瞧女儿一眼。过一会,他关灯上了床。
文秀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她的视线在黑暗里仿佛可以穿透床板,看见上铺的妹妹。
然后她听见上铺轻轻飘下来一句话。“姐姐,要做对的事。你教我的。”
文秀琳一股无名火涌起,她想你为什么要直接告诉爸爸,为什么不能私下里劝诫我……
她忽地冷下来。
妹妹做的,正是那个夏天她自己做的。
她没资格说什么。
妹妹在做对的事,但她觉得比先前站在屋外更冷。也许要生病了。
文秀娟慢慢把眼睛闭上。说了那句话,没听见下面有什么动静。姐姐也不能有什么动静,爸爸还没打呼噜呢。
她也在想着那个夏天。她在想,如果像文秀琳前头说的,不去告发,而是和她一起拔管子,会怎么样?
姐姐,你真是单纯,会觉得不把爸爸找回来,而是和我一起干,妈妈会和现在一样。呵,我们把妈妈的管子拔了,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发现妈妈还在呼吸,而爸爸就要回来了,你猜我们会怎么办?你真的觉得,等到爸爸回家的时候,会看到一个没事的妈妈吗?
姐姐,你逃过了一劫,而我还身在其中。
2
那夜之后,文秀琳果然发了烧,绵延一个多星期才退尽。文秀娟照顾的她,不管依哪个标准,都算得上照料得很好。烧刚退就是数学和英语的摸底考,当然考得很糟糕。文秀琳不像年级前三的妹妹,成绩总在中上游徘徊。这学期本来有起色,一病又打回了原形。
这一天文红军傍晚回来的时候,文秀琳在上补习班,还没到家。文秀娟一边守着炉子上的汤,一边捧着本刚淘回来的《传染病学》读。书架上有半层是文秀娟的书,都是旧书店里三钱不值两钱买回来的,用的是修车打工攒的钱。其中有十几本是医学及护理方面的,每本文秀娟都来回看了好几遍。
见文红军回来,文秀娟搁下书,帮爸爸打下手。其实也没什么可干的了,粥熬好了焐着,青菜也洗干净了等着下锅,前一天还剩百叶结包肉,热下就行。
“爸爸,我以后想考医学院,我想当个医生,把妈妈治好。”说这句话的时候,文秀娟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起来,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嗞啦一声,青菜下锅。翻炒,然后盛起在女儿递过来的盘子里。
“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供不起两个人念大学。你读个护校就行,早点毕业工作,好帮衬帮衬。”
文红军看了女儿一眼,文秀娟低着眉,脸上一层异样的白。
“要是你姐考不上大学,就再说。”
这句话从文秀娟心里的惊涛骇浪间穿过,轻轻抵上心头,旋即被吹走。
那么多年的努力,却还是抵不过。
要去赌姐姐考不上吗?
即使姐姐考不上,爸爸会供自己吗?
自己,有原罪。
读不上大学,这一辈子就没有出路。一辈子。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没有出路。
不要没有出路。
想要好好地活着,太想太想。
她把青菜端到饭桌上,轻轻看了一眼里屋的包惜娣。
过了会儿,文秀琳回来了。她带了张政治考卷回来给爸爸签字,九十二分,全班第四。
3
最近好吗、我有种感觉,你是我很亲密的人了。这样的亲密和同学不一样,和爸爸妈妈也不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杜鹃,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吗?这两天心情不好,发生了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被误会的感觉非常不好,但我又无从辩白……
在写回信之前,文秀娟又重新读了一遍这封信。信是前些天收到的,字写得很硬朗,甚至过于用力,有些笔画都把薄薄的信纸刻破了。铃铛的字一贯如此,简直像个男生。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从来没见过她,没准真是个男生呢?这念头在文秀娟的心里一闪而过,她自嘲地笑起来,这可不太可能,通了那么久的信,能感觉到铃铛是个好女孩,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人,和自己一样有那么多的秘密,需要那么多的伪装呢。
自十岁以后,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与她交心的话,就只有这个永远不会相识,永远不会遇见的铃铛了。
笔友真是件神奇的事,文秀娟刚听说这个词的时候,是在小学升初中的暑假里。几个星期之后,就仿佛全世界都在讨论这种新趣的交友方式了。她本觉得这与自己毫无关系,事实上,那几年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和自己毫无关系。
直到初一上半学期,她收到了铃铛的信。
信是寄到学校里的,收信人写的不是文秀娟,而是初一三班二十三号。那是文秀娟的学号。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和寄件地址,只有一张八分钱的马年生肖邮票,表明了寄件人也在上海。文秀娟想不出有谁会寄这样一封信,但还是拆开了。她迄今还把那封信的第一句话记得很清楚:
这是一枚漂流瓶,收到的人一定和我有缘分,你愿意和我做一对或许不会见面,却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朋友吗?
于是,文秀娟就有了一个笔友。这些年来,铃铛也提起过,聊得这么合缘,要不要见面呢。文秀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见面,不相识,无来往,过各自的陌路人生,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心地在信纸上说说话谈谈天。这样的交流,自然是有节制的。文秀娟不可能告诉铃铛,小时候自已差点杀了妈妈,即便是和父亲姐姐的微妙关系,也无法明说。讲讲学校里的事情,抱怨孤单寂寞,涉及和家人的沟通障碍,就已经是极限了。文秀娟想,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了,与铃铛一两周一次的通信,已是难得的奢侈。如果没有这个朋友可以说说话,怕是忍不到现在的。但是忍到现在又有什么分别呢。
终究还是要往那条路上去。
最近不好。不过,听到你说你也不好,我竟然有一些宽慰。抱歉这样说,只是要找个抱团取暖的人,也真不容易呢。在我能触及的世界里,也就只有你了,连爸爸和姐姐都是不行的。最近几门科目的考试,语文数学英语,我都拿到班级第一,算是发挥稳定。但是看来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改变不了我在爸爸眼中的形象,我在家里的地位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办法可想了。但我总还是希望能有些办法,我想要读大学,我一定要读大学的。如果我这样的成绩都读不了大学,你说,是不是个笑话……
文秀娟把信写完的时候,自习课正好结束。放学路上,她把信投进了邮箱里。她把半个手伸进邮箱口子里,在那个黑暗的小空间里冲那封信最后招招手。这样做的时候,她仿佛觉得铃铛也有半只手在邮箱里,和她指尖轻触。或者,那不是铃铛,只是未知的自己。
回到家里,文秀琳坐在外屋复习。这阵子,她觉得姐姐看书的时间明显比以前更多了。是开始有高考的压力了吗。他们学校连区重点都算不上,历年考上一本的比例在百分之二十出头,以文秀琳原本的程度,是有困难的。听见声响,文秀琳抬起头,见是她回来了,打了个招呼,就又开始看书。她们姐妹俩的关系,是不如从前那样热络了,尽管文秀娟前阵子照料文秀琳很是周到,但要文秀琳忘记那一晚上爸爸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