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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北洋还活着。
他被欧阳安娜压倒在地,车间里飞来一块钢板,正好盖在他们后背上老天庇佑他们不死,这块钢板挡住了铺天盖地的爆炸冲击波,实验室大楼的混凝土块撞击。若非如此,他俩要么被炸成碎片,要么砸作肉泥。
齐远山已逃到工厂大门口,李隆盛干脆跳进黄浦江,钱科与朱塞佩卡普罗尼也跑远了。更多的工人则被炸得支离破碎,大地铺满模糊的血肉,天空还有残肢断手飞舞,如同冰雹与建筑碎片一同坠落。几只手指头掉落到安娜的眼前,让她声嘶力竭地尖叫。
秦北洋只看到安娜满脸都是黑烟。安娜看到的秦北洋也是同样一副尊容。刚才爆炸的巨响让他几乎失聪,身上衣衫已被烧毁大半。他和安娜推开救命的钢板,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这才熄灭身上的火。实验室大楼已被炸成瓦砾废墟。烈火还在燃烧,放射出浓烈黑烟,空气中飘满刺鼻的有毒物质,犹如重现阿鼻地狱。
“九色!”
秦北洋再次狂吼,双眼飙出热泪。若非欧阳安娜从背后抱住他,就要冲回火海之中。爆炸的瞬间,九色正被开膛剖肚,躺在实验室的手术台上,再无活下来的可能了。
李隆盛从黄浦江里爬上来,浑身湿漉漉像个淹死鬼,走到从火海中幸存的秦北洋身边,对准他的耳朵高喊:“九色死了!快走啊!不然我们都会死的!”
秦北洋依然要往火海中去,似乎想跟九色同归于尽。齐远山也从工厂门口跑回来,他和李隆盛一起抱住秦北洋,三个人扭成一团。
实验室大楼废墟深处传来一声怪响。
地下滚来灼热的烈焰,仿佛有口大锅重新沸腾,第二次火山即将爆发。秦北洋、齐远山和李隆盛下意识后退,废墟绽开几道裂缝,大地震般剧烈摇晃,让人站立不稳,纷纷摔倒。
裂缝如同大海,升起一尾鲨鱼的鳍,升起一团峥嵘的礁石,升起一个利维坦般的怪物。
九色出来了。
它还活着,但它已不再是秦北洋认识的九色了。
它如一座移动的建筑,如同人类那样直立行走,粗壮的双腿底部长出弯曲的利爪。它拖着硕大的尾巴,铁犁般剖开身后的大地。布满鳞甲的胸膛,两只前爪僵硬地向前伸展。脑袋依然是原本模样,头顶生长雪白的鹿角,瞬间长成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它的赤色鬃毛披在背后,其余部位都变得乌黑,仿佛刚从墨水汁里爬出。
手术台上四分五裂的九色,经过大爆炸的洗礼,重新排列组合成一个更可怕的怪物。它不再是秦北洋的幼麒麟镇墓兽,不再是守护唐朝小皇子一千二百年的小伙伴,它是一尊经过了二十世纪的文明与野蛮不断组装出来的史前神兽。
它是神兽,也是魔兽。
齐远山拽着秦北洋往后狂奔,九色铜铃般的双眼茫然无措,仿佛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它往前走了几步,发现人们纷纷惊恐地逃跑,它也变得惊恐起来。
它后退着,几乎坠入黄浦江。它转过身,岸边燃烧着空袭后的烈火,黄浦江水如同一面火红色的镜子。它在这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九色被吓坏了。
它不认得自己了,它觉得自己看到一个魔。它不相信亲眼所见,最好只是噩梦。九色仰天长啸,黄浦江镜子上的它扬起脖子,爆出胸口乌黑的钢铁疙瘩与鳞片。
秦北洋挣脱了齐远山与李隆盛,他狂奔向江边。九色回眸看了他一眼,两个灯笼般的怪物之眼,流出充满金属光泽的浑浊液体。九色依然认得主人,九色感到悲哀。但它再也不能跟秦北洋在一起了。
九色跳入了黄浦江。
沉重的身体激起数尺高的水花,冰凉地飞溅到秦北洋脸上。陆家嘴江面上转出一圈漩涡,接着被巨浪打碎,再也看不到任何踪迹。齐远山与李隆盛再次拽住秦北洋的双腿,否则他就要跟着九色跳下去了。
九色走了,它是与四翼天使镇墓兽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是从此蛰伏于黄浦江底,直到一百年、二百年后才重出水面?抑或它从黄浦江顺流而下,自吴淞口潜入长江,再逆流而上经过金山寺、石头城、采石矶、振风塔、石钟山、黄鹤楼、岳阳楼、西陵峡、神女峰,穿越巴山蜀水,直达奔腾的金沙江源头?还是从吴淞口入东海,再穿过第一岛链到太平洋,漫游到地球上任何一片大海或陆地……
再见,九色。
地上的怪物跳入江水,天上的怪物又从浓云中扑出。日本轰炸机并没走远,它们在云端骄傲地盘旋两周,再次向浦东陆家嘴俯冲而来,对已化作废墟的墨者天工进行第二轮轰炸,意在斩草除根,一丝不留。
一枚炸弹穿破云层,坠落到黄浦江边,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巨响,秦北洋失去了意识……
第489章 活死人(一)
秦北洋看见了唐朝小皇子。
来自武则天时代的梓木棺椁,藏身于长白山天池之上的洞穴,下临冰封的火山口。深不可测的池水深处,据说联通数百里外的日本海,联通秦北洋漫游过的世界树与地心海。棺椁盖子慢慢移开,干冰蒸发般的烟雾升起,蔓延在长白山天池。十六岁的终南郡王,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第六子李隆麒,从棺椁中坐起。他依然竖着高高的发髻,白衣胜雪,面容清朗。他站在高高的棺材盖上,回头看向棺材深处。
他看到了秦北洋。
秦北洋躺在棺材中,面容就像长大成年后的小皇子,两鬓早生白发,已是继承皇位的年龄。他穿着中华民国时代的工匠服,脸上布满尘埃,衣服全是烧焦的破洞。他想要爬起来,但是双手双脚无力,只能睁大双眼,盯着唐朝小皇子。这一瞬间,秦北洋是个死人,小皇子才是活人。
一千二百年前的李隆麒,凑近棺材里的秦北洋,低声用长安音说:“认识你自己!”
秦北洋醒了。
仿佛有数十个世纪那么漫长。先从嗅觉恢复。似乎是古墓的气味,无孔不入的腐烂味。接着是听觉,亘古般的寂静。然后是视觉,但他什么都没看到。他看到黑暗。无边无际。至于触觉,他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喉咙是干的,像沙漠里的干尸,没有一点点水分。他想,自己死了。
倏忽间,盖子打开。
一道强光射入封闭的黑匣子,照亮秦北洋的双眼,瞳孔剧烈收缩。他看到一口四方形的容器,散发腐烂气味的木板,两端呈现不规则形状。这是一口棺材。这些年来,秦北洋睡过无数口棺材,一眼分辨出这是明朝早期的棺材,从规模和木料来看墓主人非富即贵。
果真是死了吗?
胸口灼热的感觉,和田暖血玉,唐朝小皇子给他的诞生礼物,提醒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棺材上方出现一张脸。剪成短发的女子的脸,仍然像个女大学生,北京大学公主府屋顶上的春风中。她是欧阳安娜,她已三十二岁,脸上的时光却仿佛凝固。
“安……安……娜……”
他的喉咙里似乎有一团火,就像九色喷出的琉璃火球,艰难地烧成几个汉字音节。
“北洋!你醒了!”
欧阳安娜把头探入棺椁,伸出纤长手指,抚摸他的脸颊。
冰凉的指甲,皮肤的触觉回来了。秦北洋想要伸手抚摸她。但他动不了。胳膊动不了,大腿动不了,连手指头也动不了。他能动的只有脖子、喉咙、舌头、嘴唇还有眼珠子。
安娜的眼眶里有泪水打转,鼻翼一抽一抽:“北洋,请记住,你还活着!”
“我……怎……么……了……”
秦北洋感到了最坏的那种可能性。
“你只是受伤了。”
欧阳安娜不敢说出实情秦北洋伤得极其严重,日本轰炸机的炸弹在他身后十米爆炸。几百块大大小小的弹片嵌入体内,从大腿骨、小腿骨到双臂在内的多处骨骼断裂,许多内脏破碎出血。法租界最好的医院里,法国医生说他还活着就是奇迹,普通人早就粉身碎骨,肠穿肚烂身首异处。医生给秦北洋做了截肢手术,锯掉两条胳膊与两条腿,只保留躯干部分,活像个马戏团里的畸形人。
为取出破碎的肋骨,医生给秦北洋做了开胸手术,发现癌细胞已病入膏肓,没受伤也命不久矣。安娜告诉医生,秦北洋在古墓里就可以活下来,医生却说这是神话和巫术。
此时此刻,只剩下躯干与头颅的秦北洋气若游丝地问:“我……在……哪……里……”
“苏州……”
人们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间,而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