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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闭上双眼。他想起自己的伪造身份。2179年。缅甸仰光,生化人游击队的烧夷弹攻击。他虚构的,死于焚城大火中的父亲母亲。他也想起女歌手Adrienne不存在的童年。彼处,海洋与浪潮弹奏着凯特·毕卓斯坦飘忽不定的梦境,风与日光晕染着广漠空间;随着蒲公英绒球的飞翔,小女孩们的细微笑语被吹拂飘送至不知名的远方……
“何以‘弗洛伊德之梦’竟是如此?”K睁开双眼,“何以你必须让我死过12次?我曾亲历,而后忘记;如此重复……这有何意义?”
“当然,这与‘第三种人’直接相关——”Cassandra稍停半晌,突然反问,“但我的问题是:K,假设最初‘创始者弗洛伊德’的主导者是你,你想象中的第三种人会是什么模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的,你懂,因为你必曾产生与我相同的困惑。”Cassnadra说,“K,告诉我,于最初时刻,你为何隐藏自己的身份?你何以伪扮为人?你何必假造自己的出生记录,伪装自己在缅甸出生?”
K保持缄默。
“你再想想——”Cassandra继续质问,“在方才看见的梦境B(畸人之梦)中,你何必关心母亲的下落?在梦境C(独裁者之梦)中,你何必在意C的情人为何与他分手?你何必在乎?你不都该忘记了吗?”
“你问这些做什么?”
“你都忘了,不是吗?”Cassandra凝视着K,“‘模拟死亡’。一组植入中枢神经系统的类神经生物。于人体神经突触与突触间的回路迷宫中,如瓷器般冰冷细致的,死亡的赝品。在那一刻,‘逆镜像阶段’启动,自我崩溃粉碎,所有于生命历程中被结构化的记忆被瞬间拆解,还原为零散感官经验的碎片……”
“但重点就在这‘感官碎片’上。”Cassandra转头望向梦的窗口。墙面上,光影凝滞;如洞窟中的古壁画。于彼处,岩石风化,时间无声流逝,而一切皆无人知晓,“是,你的记忆不曾存留。你会遗忘它们。但碎片还是碎片。感官经验可能依旧存在。”
“所以?”
“所以,如果这些零碎的感官破片依旧被留置、沉淀于意识底层,意思即是,在某个瞬刻,当意识的水流受到某种扰动,它就可能会被突然‘记起’……”
Cassandra稍停半晌。似乎正等待着K的回应。
然而K说不出话来。黑暗中,他唇齿微动,但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必须再度回到Daedalus Zheng和他的挚友Paz Carlos身上。”Cassandra说,“先前我提过,我掌握了数学家Paz Carlos遗留的电磁记录;而这份电磁记录描述了Daedalus Zheng的‘逆镜像阶段’假说。但问题在于,即使是Daedalus本人,对‘逆镜像阶段’也并非全无保留。
“事实上,Daedalus确曾直接提到‘逆镜像阶段’过后感官碎片残留的问题。”Cassandra解释,“简单地说,Daedalus推测,于‘逆镜像阶段’逆行完毕后残留的零碎感官串流,确实可能持续对人体之意识产生影响。而在我所掌握的电磁记录中,数学家Carlos甚至直接引用了Daedalus的私人笔记——
“我不确定这所谓‘影响’可能达到何种程度。”Cassandra复述Daedalus Zheng的推论,“这很难预估,或者甚至没有预估的必要。因为在实务上,当人类面临死亡,进入自我崩解阶段,那么生命必毫无‘以后’可言。但这毕竟只是实务上的看法。理论上,无法回避的可能性是,如若人的意识尚有‘以后’,那么这些遗留的、残存的感官破片,究竟会对人造成何种影响?
……设想两种情境:第一,于同一个生化人身上‘同时’植入两种认同的梦境;第二,于某种认同消亡或崩解之后再植入另一种认同。第一种情境没有问题,它必然失败,因为人无法在同一时刻认同两个相异的自我。而第二种情境则等同于,若‘自我A’崩解消亡之后,人可否重新建构、认同一个相异的‘自我B’?……”
“抱歉。我无法理解。”K打断Cassandra,“你的意思是,我被植入的每一个人生,在每一次‘模拟死亡’后,都有感官破片残留?”
“简化地说,正确。”
“而这些感官破片依旧发生作用?”
“如我所说,问题正在于‘什么作用’——”Cassandra稍停,“理论上,无法排除它导致精神疾病的可能性,但概率不高;因为‘模拟死亡’毕竟已将绝大部分的自我认同拆解完毕……事实上,当初我的推测是,既然那是你作为人类的记忆,那么,那些残留破片之存在所代表的情感意义可能是:你生而为‘人’的乡愁……”
K闭上双眼。黑暗中,他再次回到了那座夕晖下的雨后游乐场。那虚假的初生记忆。离开游乐场后,他沿着溪岸静谧的小径走过几栋童话屋般的老公寓。流水潺潺。凉风轻拂。一切景物都晕染在一幅明亮而温柔的水彩画中。他在那里翻墙偷取了衣物。他在河岸绿草地上遇见了一个褐发黑眼的小女孩。如同神迹,小女孩向他绽开了花朵般的纯真笑靥……
所以,他会想“变成一个人类”?他会因为自己依旧保留有已成残片的“人的身份认同”,而意图成为一个人类?
“所以你拥有乡愁。”Cassandra继续述说,“所以你可能思念你的母亲。所以你可能同时背负着身为被出卖者与告密者的罪疚。所以你可能同时经历了屠杀者与被剥夺者的痛苦。你是背叛者。你是杀妻者。你是被虐者。你是殖民者。你是反抗者。你是剥削者。你是被压迫者。你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你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你吞噬了所有存在的梦境……”
“何必如此?”沉默半晌,K睁开双眼,感觉脚下虚浮,梦境的地域正转身离去,“这有何意义?这就是你所谓的‘第三种人’吗?”
“这该问你自己。”Cassandra回避了问题。暗影中,他的声音满是血痕,尖锐而沙哑;但表情却迷茫困惑,“我也想问你。我想问你。是啊,这有何意义?人类的受苦有何意义?人类的恐惧有何意义?人类的同情有何意义?人类的残虐有何意义?人类对异类的歧视有何意义?人,有何意义?……”
“你为何让我‘想成为一个人’?”K打断Cassandra,“为何使我在身为生化人的同时,却又想成为人类?”
“这很奇怪……”仿佛未曾听见K的质问,Cassandra依旧陷落于自己困锁的迷雾中。如一尊无人操控的,暂止的,虚悬的木偶,“你为何想成为一个人?怎么可能?在梦中,你经历了所有情感,所有存在的可能。那就是全景。一切事物的幽暗核心。弗洛伊德之梦。如果你还记得其中种种,即便那只是某些情感的残断破片……你怎么可能还‘意欲’成为一个人?”
“你成功了吗?”K问,“你认为你成功地创造了‘第三种人’?”
“不,我想我失败了。”Cassandra缓缓摇头,“我错了。我其实从来就没有能力创造第三种人。你不是第三种人,你也永远不会是第三种人。你只能是现存物。你只能是某种现存物暂时的畸变……”
“你呢?你算是第三种人吗?”
“不,我不是。我同样只是,也终究只能是某种现存物的短暂畸变……”Cassandra颓然坐倒。他混浊的淡绿色瞳眸隐藏于长发的暗影中。仿佛蕊芯中的某种流质突然干涸,他似乎在瞬间衰老了。他的声音物化为老人的腔嗓,沙哑而钝重;如时光之魔法,如某种以衰竭为终局的自体演化,“过去,有一段时日,我曾以为,如若你不是,那么尚存留有唯一的可能性:我自己。如若你不是,那么或许我是。但我想,我已改变看法……”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愈来愈软弱了……”Cassandra眼眶泛红,“我原本不应软弱……在作为女身的Cassandra死亡时,在伊斯坦布尔旅馆大火后,我已清除了我曾拥有的情感成分。即使那难以被全数洗净,至少也是绝大部分。但此刻,我感觉疲惫……如同现在,我看见你,过去的我的创造物;我看见她,”他的眼神指向Eurydice,“过去的我的女儿……我感觉,”Cassandra哽咽起来。皱纹在他的脸面上凹陷,如变动的河流,“我,我本来不会……不是这样的……”
K转头望向Eurydice。他看见她的脸。泪水在她美丽的瞳眸中凝止。她眉头深锁,五官陷落于自身的暗影中。她的嘴唇毫无血色。除了唇上一处艳红齿痕外,关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