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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摸着我的背问我把翅膀藏到哪里去了。我还记得他曾开玩笑说要把我们在台湾北海岸相遇的日子定为天使节……
当然在梦里,K终究是和别人在重复这些事了。这令我伤心。这不是个全然美好的梦。但总之,那些举动,那些细节依旧令我感到甜蜜。
房间的玻璃是黑色的不透光玻璃,自室内无法清楚看见室外景物。但室内光线亦十分昏暗,理论上,亦无法自外部窥见室内陈设。如我所述,窗玻璃上所见的只有室内景物极淡的倒影。换言之,这是个“内向空间”。即使试图向外窥视,但能被看见的始终只有自己。甚至当外界有人突然敲响玻璃窗时,K与女孩的反应并非向外探视,而竟是看向蹲踞于室内一角的我。
我认为这意味着“自我”的晦涩与黑暗,以及此一梦境的隐秘性质。这梦境在暗示着,一切内容都直接指向我自己的私密情绪。
此时,在K与女孩的凝视下,我的形体忽然出现了。此点亦十分难解。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这是一种对“自我凝视”(那黑色玻璃窗上室内陈设之倒影)的正面回馈。若尝试做更进一步的引申,或可如此解释:女孩代表了“一部分的我自己”;而在K与女孩(一部分的我自己)的关系中,如果出现了某种外在契机(玻璃窗上的敲打),而我又能够把握这样的契机,对自己进行更为深沉的省思的话,那么我将能够更了解自己。我的形貌将更为具体。
或说,我将更清楚自己在这段爱情中的模样。
这也算是某种愿望的投射吧?当然,我依旧对自己在这段爱情中的角色感到迟疑……
而若是接受这样的解释,那么梦境的结局或许正暗示了“凝视自我”所可能得到的答案。梦里,在K与女孩望向我、我的形体突然出现后,我领悟到“时间已然经过了一亿年”。且这并非单纯只是我心中浮现的概念而已。我尚看到了那一亿年间时光流转的心像。那无数风物之变幻。我试着针对那样流转的心像做自由联想,然而我想起的却是一个表面上毫不相干的场景。
那同样来自我的童年经验。四五岁吧,在那段我与父亲、母亲共同生活的短暂时间里(地点是在台湾北海岸),我所存留的另一段关于温泉旅店的记忆。我们一家人投宿于离家乡不远的温泉旅店中(依地缘推断,或许是台湾北部草山中的温泉旅店)。隔日清晨,我在床褥上醒来,父母尚在熟睡,窗外光线昏暗,雾露弥漫。如同水面油花,空气中浮漾着淡淡的硫磺气味……
我清醒了许久。而我的父母始终不曾醒来。
这是我所联想到的记忆。奇怪的是,印象中这样的过程似乎发生了许多次;甚且每次都重复着同样的程序:温泉旅店的隔日,将醒未醒的光线犹且被拖曳在黑暗的边缘;我在清晨的硫磺气味中独自醒来……
坦白说,我想我实在没有能力解释这样的自由联想的结果。表面上,这样的记忆与“时间已经过了一亿年”的梦境结局彼此连接;然而事实上它却像是与梦境前半部的细节更有关联。无论是“温泉旅店”这样的地点,抑或是“相同程序之重复感”,都十分类似。而父母的沉睡则意味着他们的死亡。如此宁静而孤独。我想梦境中沧海桑田的变幻(人化为骨,森林成为沙漠)也是一则悲观的预言。在时间流转中,“我”终究会是孤独的。那旅店房间终究会是孤独的。无论是K、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一切都将被隔绝在一亿年的时光之外……
最后我想抄录一段K写给我的信。那或许称不上信,只是一则短笺,叙述的是他的梦境。近来我偶然会收到K这样的短笺。那是他在生活中或差旅空当随手写给我的。
Eurydice:
昨晚做了个梦:我们在一座游乐园里玩。阳光灿亮,园里熙来攘往都是游人。你或许在休息,或许做什么去了,是我独自一人在排队等着买摊位卖的冰淇淋。你在某处等我。我买了两支甜筒(其中一支是你喜欢的巧克力薄荷口味——我喜欢你看喜欢的食物时发亮的眼睛,我喜欢你贪吃),转身想走,然而人太多了,我挤不出去。
太阳很大,甜筒开始慢慢融化了。我着急起来,试着绕开人群,但徒劳无功。
这时我突然看见你的背影。我出声喊你,但你没听见。四周实在太吵了。
我手上汁水淋漓。我开始试着往前推挤,但人群似乎自动形成了某种圈围着我的涡流。他们看似若无其事地在我四周行走,但却阻挡着我的前进。我想再叫你,但你却不见了。
我突然感觉我的大腿很痛。有什么东西撞了我一下。我低头一看,是个小孩。
这时我才想起我是自己一个人。你并没有和我一起来。你其实不在我身边。
K
第22章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房里竟多了一个人。
男人的背影。男人一头稀疏白发,背着手站立于落地窗前,面向黎明前浸没于黯淡微光中的整座城市。他身形瘦小,略略伛偻着背脊,双手上满是皱纹。
他转过身来。
确实是个老人。老人鼻梁挺直,鼻头略微下勾,面目阴沉。他坐下来,一张扑克脸凝视着K。
K突然醒悟:这是面具导演啊。
就是在《最后的女优》纪录片中,那始终戴着面具,自始至终未曾以真面目示人的面具导演——
“导演先生?”K开口试探,“面具导演?”
老人点头。面无表情。“你想看我真正的模样吧?”他突然说。
“真正的模样?”
“真正的模样。”
K感到困惑,“你的模样,不就是这样吗?”
“不。我是说,我的真实面貌……”导演老人开始动作。仿佛古典时代之易容术手法,他搓揉着自己脸面边缘,慢慢剥下一张人皮面具。那满是皱纹的老人脸。
干枯树皮般,死灰色的脸在他手中塌瘪萎落。
然而令人困惑的是,在那老人之脸底下,依旧戴着另一张能剧脸谱面具。
“这就是我真正的模样。”导演说。
“可是,你还戴着面具?”K问。
“没有了。”导演语气淡然,“这不是面具。这就是我本来的模样。真正的脸。”
K睁开双眼。面具老人消失了。
(又是幻觉? )
(像是……走廊上的Eros与巨马?受伤的独角兽?掌上盛开的黑色血花? )
(是的,一定是,因为事实上,他现在不早已知道面具导演的身份了吗? )
K拉开窗帘,复又拉上,踱回桌前。
他想起那几份梦境报告。那些Eurydice所写,关于K以及她自己的梦境报告。那些在第14次,亦即是最后一次资料传递中意外取得的梦境报告。尽管所陈述者即是梦境本身,却与他此刻之幻觉如此相似……
在当时,K自然无法确认那些报告最初的呈报对象究竟是谁。然而由于其中直接牵涉K与Eurydice之间的私密情事,K已确认,情报真实性毋庸置疑。
公元2219年11月17日。K想。距今仅短短三周。当然,那直接导致了K对Eurydice的怀疑。而这样的结果,必然也是将此份数据刻意提供给K的组织所期待的。
“他们”希望K开始怀疑Eurydice。“他们”希望K重新思考Eurydice的身份、Eurydice的行径。“他们”希望K知道,Eurydice正在,或至少“曾经”监视着他。而此处所谓“他们”则身份未明,面目模糊;就K所知,唯一可掌握者,仅有一代理人——M。
就是M。K与“生解”之中间人。通过M,“他们”将这份梦境报告交给了K。
M究竟是谁?她还知道些什么?
“他们”又是谁?就是生解吗?
但在当时,即使已收到此份警告,K依旧打算按兵不动。原因很简单:第一,关于Eurydice之梦境报告,由于所知极为有限,M身份未明,难以精准分析局势,也因此无法判定如何因应。第二,那段时间里,那关于“全面清查”之传言依旧尚未获得证实或否证。
亦即,对K而言,无论是针对“Eurydice神秘的梦境报告”此事,抑或“以血色素法进行内部全面清查”之传闻,即使此二项事态皆可能使K置身险境,K依然有充分理由按兵不动。或者亦可如此说:在当时,客观说来,除了观望、等待、保持警戒外,K近乎别无选择……
K站起身,踱步至方才幻觉中面具导演现身之位置。
四下寂静。窗外白昼之光未醒,黑夜残迹尚存。K感到一阵凉意。仿佛在更早的幻觉中,黑色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