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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是专家发言,容金珍受命率先作了一个多小时的报告,主要介绍黑密破译进展,那就是:毫无确凿的进展,和他个人在困惑中的某些奇思异想:有些极其珍贵,以至事后他都后悔在这个会议上公布。随后几天,他用十几小时的时间听取了九位同行的意见和两位领导的闭幕讲话。总的说,容金珍觉得整个会议开得像个讨论会(不是研究会),轻浮又浅薄,人们用惯常的花言巧语和标语式的口号讲演,也仅仅是讲演而已,既没有咬牙的争论,也缺乏冷静的思考。会议始终浮在一个平静的水面上,断断续续冒出的几只水泡,全都是容金珍憋不住气所呼出的——他为宁静和单调所窒息。
也许,从根本上说,容金珍是讨厌这个会议,和会议上的每一个人的,起码在会议落幕之后。但后来他又觉得这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没道理的,因为他想,黑密就如他身体里的一个流动的深刻的癌,自己挖空心思深究多年,依然感到一无蛛迹的茫然,感到死亡的咄咄逼人的威胁,他们一帮局外人,既非天才,也非圣人,仅仅道听途说一点,便指望他们发表一针见血的高见,做救世主,这无疑是荒唐的,是梦中的无稽之谈——
【郑局长访谈实录】
作为一个孤独而疲倦的人,容金珍白天常常沉溺于思想或者说幻想,每一个夜晚都是在梦中度过的。据我所知,有一段时间,他曾鼓励自己天天晚上也做梦,这是因为:一方面,他曾尝到过做梦的甜头(有人说他是在梦中破译紫密的);另一方面,他怀疑制造黑密的家伙是个魔鬼,具有和常人不一样的理性、思维,那么自己作为一个常人,看来只有在梦中才能接近他了。
这个思想闪现之起初非常鼓舞他,好像在绝境中拾到了条生路。于是有阵子,我听说他天天晚上都命令自己做梦,做梦成了他一时间内的主要任务。这种刻意的夸张和扭曲,结果使他后来一度精神濒临崩溃,只要眼皮一合上,形形色色的梦便纷至沓来,驱之不散。这些梦纷乱不堪,毫无思想,惟一的结果是骚扰了他正常的睡眠。为了保证睡眠,他又不得不反过来消灭这些每天纠缠他的梦,于是他养成睡前看小说和散步的习惯。这两个东西,前者可以松懈他白天过度紧张的脑筋,后者使之疲劳,加起来对他睡眠倒真有些促进作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小说和散步是保证他睡好觉的两粒安眠药。
话说回来,他做了那么多梦,几乎把现实中的所有一切都在梦中经历了,体验了,品味了,于是他就有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梦中的。人都说,陆地上有的东西海里全有,而海里有的东西陆地上不一定有。容金珍的情况也是这样,梦中世界有的东西在现实世界中并不一定都有,但凡是在现实世界中有的东西,在他的梦中世界里一定是有的。也就是说,现实世界中的一切东西,到容金珍头上都有一式两份:一份现实的——真的,活生生的;一份梦中的——虚的,乱糟糟的。比如无稽之谈这个成语,我们只有一个,但容金珍就有两个,除了通常的一个外,还有一个梦中的,一个惟他独有的。不用说,梦中的这个要比现实中的那个更加荒唐、更加谵妄——(未完待续)
现在,冷静下来的容金珍相信,指望那些人发表有关黑密的高见,口吐金玉良言,给自己指点迷津,就是梦中的无稽之谈,是荒唐中的荒唐,是比通常的无稽之谈还要无稽之谈的无稽之谈。所以,他这样告慰自己说:
“别去指望他们,别指望,他们不可能给你指点迷津的,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反复这样说,也许以为在这种加强的旋律中会忘掉痛苦。
不过,容金珍此行也并非毫无收获。收获起码有四:
1。通过此会,容金珍看到总部首长很关心黑密破译现状及今后的命运。这对容金珍既是压力,也是鼓励,他感到内心被推了把似的有点来劲。
2。从会议上同仁们对他又是语言又是肉体的讨好(比如把你的手握得亲亲热热、对你点头哈腰、殷勤微笑,凡此种种,均属肉体讨好),容金珍发现自己在秘密的破译界原来是那么璀璨,那么人见人爱。这一点他以前知之不多,现在知道了终归有点儿高兴。
3。在会余的一次交杯中,那位权威的银发老者几乎即兴答应给容金珍调拨一台40万次的计算机。这等于给他配了一个几乎是国际一流的好帮手!
4。临走前,容金珍在“昨日书屋”买到了两本他梦寐以求的好书,其中之一《天书》(又译《神写下的文字》),系著名密码学专家亚山之作。
什么叫不虚此行?
有了这些东西就叫不虚此行。
有了这些东西,容金珍也能愉快回去了。回去的列车上没有警界或其他什么部门的庞大团体,所以瓦西里很容易就弄到了两张软卧铺位。当容金珍步入上好的软卧车厢时,他的心情就有了外出六天来所没有的轻松。
他确实是十分愉快地离开首都的,愉快还有个原因是:那天晚上首都的天空竟然飘出了这年冬天的第一批雪花,好像是为欢送他这个南方人特意安排的。雪花愈洒愈烈,很快铺满一地,在黑暗中隐隐生辉。容金珍在一片雪景中等待火车启动,雪落无声和水的气息使他心中充满宁静而美妙的遐想。
归途的开始无可挑剔的令人满意,鼓舞着容金珍有信心作一次轻松的旅行。
和来时不一样。
·23·
第四篇 再转
三
和来时不一样,归途的时间是两天三夜,不是三天两夜。现在,一个白天和两个夜晚已经过去,第二个白天也正在逝去。一路上,容金珍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几乎全都在看他新买的书。很明显,这次旅途容金珍已从上次胆小怕事的不祥感觉中走出来,能够睡好觉和看书就是这种证明。大家知道,归途有个好处,就是他们买到了软卧铺位,有了一个火柴盒一般独立的、与外界隔绝因而也是安全的空间。容金珍置身其中,心里有种恰到好处的满足和欢喜。
没有人能否认,一个胆小的人,一个敏感的人,一个冷漠的人,独立就是他们最迫切的愿望,最重要的事情。在701,容金珍以别人不能忍受的沉默和孤独尽可能地省略了种种世俗的生活,为的就是要和旁人保持距离,独立于人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慷慨地接受棋疯子,不排除有远离人群的动机。换句话说,与疯子为伍是拒绝与人往来的最好办法。他没有朋友,也没谁把他当朋友,人们尊敬他,仰慕他,但并不亲热他。他孤零零地生活(后来棋疯子身上的密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减弱了,于是离开了701),人们说他是原封不动的,不近人情的,孤独的,沉闷的。但孤独和沉闷并不使他烦恼,因为要忍受别人五花八门的习惯将使他更加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说,破译处长的头衔是他不喜欢的,丈夫的头衔也是他不喜欢的——
【郑局长访谈实录】
容金珍是1966年8月1日结婚的,妻子姓翟,是个孤儿,很早就从事机密工作,先在总部机关当电话接线员,1964年转干后才下来到我们破译处当保密员。她是个北方人,个子很高,比容金珍还高半个头,眼睛很大,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但很少开口说,说话的声音也很小,也许是搞机密工作久了的缘故。
说起容金珍的婚姻,我总觉得怪得很,有点命运在捉弄他的意思。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知道,以前那么多人关心他的婚姻,也有那么多人想嫁给他,分享他耀眼的荣光。但也许是不想吧,也许是犹豫不决,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一概拒之门外,感觉是他对女人和婚姻不感兴趣。可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又突然没一点声响地跟小翟结了婚。那时候他已经34岁。当然这不是个问题,34岁是大龄了一点,但只要有人愿意嫁给他,这有什么问题?没问题。问题是他们婚后不久,黑密就贼头贼脑地出现了。不用说,当时容金珍要不跟小翟结婚的话,他这辈子恐怕就永远不会结婚了,因为黑密将成为他婚姻的一道不可逾越的栅栏。这场婚姻给人感觉就同你在关窗之前突然扑进来一只鸟一样,有点奇怪,有点宿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是坏?是对是错?
说真的,容金珍这个丈夫是当得极不像话的,他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就是回家,也难得跟小翟说一句话,饭烧好了就吃,吃了就走,要么就睡,睡醒了又走。就是这样的,小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