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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掌权的时候,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训练的新军加在一起不过七千余人,若是搁在偏远之地,五百人足够扯旗造反。一个中等规模的县城,守军兵丁加上地方上的民团也不过两三百人,五六百土匪可以攻打一个县城,到时候还得派人报信请州府发兵平乱。所以说纪大肚子手底下两三万兵马,已经相当可观了,人多开销就大,不提打仗所用的枪炮弹药,单说人吃马嚼,就是笔不小的开支,两三万人穿衣戴帽,加上辎重枪械,还得按时发放军饷,一天天花的钱如同流水一般。这么多兵马不可能全驻扎在城里,过去的城池也小,胡同挨着胡同,街坊靠着街坊,老百姓都不够住的,一家子八九口人挤一间小房那是常事,马路也没多宽,哪有地方屯兵?所以纪大肚子的军营位于西门外十五里,拣开阔去处,搭起一排一排的营房,外边铺设教军场,不打仗的时候在此操练。杀人的法场也在此处,靠边垒起一堵砖墙,约有两米来高,砖墙对面上风口搭一座棚子,行刑时人犯并排站在墙根儿底下,监刑官坐在棚中监督。处决的人犯多为军中逃兵、反叛,以及地方上的土匪、贼寇。
自古至今,杀人的规矩从来不少,首先一早上要拜狱神。狱神是谁呢?民间流传的版本众多,最普遍的说法是汉相萧何,也就是月下追韩信的那位。刘邦称帝之后,萧何采摭秦六法制定律令,后世称之为“定律之祖”。过去的死囚牢在大狱的南侧尽头,迎面墙上画一个虎头,下边是个二尺见方的小门洞,代表虎口。有犯人熬刑不过死在牢中,尸首不能从大门出去,必须打这个小门洞往外顺,意在送入虎口,因此,民间又把死囚牢称为“虎头牢”。其实墙上画的并非老虎,而是狴犴,外形似虎,乃龙生九子之一,平生好打官司,仗义执言,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虎头牢的对面是“狱神庙”,说是庙,可没有庙堂,只是在墙上掏个洞,做成一个壁龛,里头供奉一尊蓝衣青面的圣者,那就是狱神萧何。凡有处决或刺配的犯人上路,官差和囚徒都得跪拜狱神。京剧《女起解》里苏三有这么几句唱:“低头出了虎头牢,狱神庙前忙跪倒,望求爷爷多保佑,我三郎早日得荣耀。”除了祭拜狱神,人犯怎么提、绳子怎么绑、怎么勾名字、怎么插招子、杀剐怎么下刀,这里头全是规矩,没有一下生就懂的人,全凭师傅带徒弟,一点点传授。过去还有这么个说法,杀人的刀轻易不能磨,因为刽子手杀业太重,为求心安,他们宁可相信杀人的是刀,而不是自己,如果把刀磨快了,相当于助刀杀人。这无非是自欺欺人,到头来还是掉脑袋的人犯倒霉,赶上刽子手的刀钝,二三十刀砍不掉脑袋,只能往下锯。
说话这会儿已是民国,没有斩首的章程了,处决人犯以枪毙为主,军营中虽有砍头执法的大令,却并不常用。枪决人犯的规矩也简化了不少,不过该走的过场还得走,比如说人犯上法场前吃的这碗饭,到什么时候这个也不能省,人都要死了,怎么不得做个饱死鬼?不过话说回来,一般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再好的酒肉也吃不下去,没几个心那么大的。说中午就枪毙了,上午在牢内摆上桌子,让灶上掂仨炒俩,凉的、热的、荤的、素的全上来,再烫壶酒,盘腿坐定,“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最后来两碗米饭配酸辣汤,哪有这么没心没肺的人?真到了这会儿,腿不发软,还能站得住,便是心狠胆硬的好汉了。有不少人犯早已尿了裤子,浑身瘫软走不动道,当差的只好找来一个大号箩筐,把人犯扔在里头,抬到法场上再从筐里翻倒出来。所以说牢里只给预备一碗饭、一片肉,拿筷子插在碗中,形同香炉。为什么家里大人不让孩子把筷子插到饭碗上呢?就是打这儿来的。除了一碗饭、一片肉,额外还给一碗酒,当然不是好酒,据说还有里边掺迷药的,使犯人迷迷糊糊上法场,至少能死得舒坦点儿。行刑当天早上,犯人们一见狱卒带着酒饭进来道贺,没有不胆寒的,有的哭天抹泪,有的斜腰拉胯,也有的“英雄好汉”开始指天骂地,都明白这是要上路了。狱卒可不理会你吃与不吃,端起碗来往嘴边上一抹,酒往脸上一泼,就当吃过了。接下来必须将饭碗、酒碗摔碎,按照老例儿,摔得越碎越好,否则杀人不会顺当。说来邪门儿,在军阀纪大肚子杀人这天,饭碗、酒碗掉在地上滚来滚去,没一个摔得碎!
2
纪大肚子要在军营门处决一批犯人,仍沿用过去的规矩,杀人的时辰定在午时三刻,因为此时阳气最盛。准备则从一早开始,给犯人们安排吃喝,吃的叫长休饭,喝的叫诀别酒,饭碗、酒碗不能有囫囵个儿的,全得带破碴儿,这是规矩。吃喝完毕,逐一提出待决的人犯,有长官挨个儿对号儿,姓什么叫什么,所犯何事,身量戳个儿、怎么个长相,全得对上。再从名册中勾去名姓,以免有人替死顶包。背后插好招子,也叫“亡命牌”,上面用墨字写清名姓罪状,拿朱砂笔在名姓上打一个红叉。人犯被处决之后,如果说一时没有家属收尸,就拉到乱葬岗子埋了,起一个小坟头,亡命招子往上一插,权作坟前之碑。纪大肚子位高权重,身为手握重兵的督军,不必理会这些个琐事,中午去一趟法场就行。正坐在督军府中和崔老道说话的时候,有手下的副官来报,说出了一件怪事儿,给待决人犯用的碗没一个摔得碎,只恐今天杀人不顺,不如改期行刑。
纪大肚子不听这套,他征战多年,杀人如麻,刀下亡魂无数,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升官发财娶姨太太一件也没耽误,子弹看见他都得拐弯儿,当时骂道:“全是他娘的酒囊饭袋,让你们杀几个该死的鬼都前怕狼后怕虎,还怎么打仗?你丈母娘个腿儿的,听危|蛄叫还不种地了?给老子杀!”副官不敢再说别的,领命下去照办。一旁的崔老道见状暗暗称奇,却也不便多言。纪大肚子传过军令,见时候不早了,从头到脚穿戴齐整、别枪挎刀,骑上高头大马,率领卫队出了督军府,耀武扬威来到城外的军营。营门口两队军卒雁翅排开分列左右,见督军的马队到得近前,齐刷刷打了个立正。纪大肚子来到教军场上翻身下马,早有人在上风口监斩的棚子里边摆设太师椅,桌子上瓜果、点心、茶水、烟卷齐备,一众军官簇拥着纪大肚子坐定。指挥行刑的军官出列敬礼:“午时三刻已到,请督军下令!”
纪大肚子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烈日当空,又扫视了一番法场,见二十余名人犯横列一排,一个个均是五花大绑、双膝跪地,眼上蒙着黑布罩,开枪的执法队也已到位,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开枪行刑。纪大肚子这个督军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到了节骨眼儿上真有官威。只见他面沉似水,一张大脸都快耷拉到脚面上了,连话也不说,只是点了点头,虽然没出声,可比高喊三声更让人胆寒。军官明白督军大人的意思,领命转身,高声传令。法场外围备下三尊铁炮,炮兵听到长官发令,当即拽动绳子头。三声震天动地的“追魂炮”响过,在场之人听得个个胆寒。执法队的军卒“哗啦啦”拉开枪栓,纷纷端枪瞄准,眼瞅着子弹就要出膛。正当此时,法场上刮起一阵狂风,霎时间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吹得人左摇右晃睁不开眼。原本是艳阳高照,顷刻乌云翻滚,天黑得跟锅底似的,伸手不见指,回手不见拳,咫尺之外看不见人,那还怎么枪毙?带兵的军官只得传下令去,先把人犯押起来,以防他们趁乱逃走。
可这还没完,转瞬间大雨滂沱,如同把天捅了一个窟窿。纪大肚子也慌了神儿,在卫队护送下躲入营房。有几个军官在一旁劝他,说杀人之前摔不碎碗,响晴白日又刮来这么一阵阴风苦雨,以至于错过枪决的时辰,许是今天玉皇大帝家里办喜事,不该见血?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反倒把纪大肚子惹怒了,不由得火往上撞。这无异于让他认?,连几个死囚也处决不了,往后这个督军还怎么当?况且“军心不可动摇”,纪大肚子手握重兵,深知“军心”二字的紧要,于是“啪”地一拍桌子,吼道:“去你娘的,什么时辰不时辰的,玉皇大帝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他又不是我老丈人,我纪大肚子杀人从来不分时辰,传我的军令,等到风停雨住,照杀不误!哪个胆敢动摇军心,待会儿他娘的一块儿毙。”
自古道“兵听将令草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