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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梅的年纪约有二十六七,穿一件黑毛葛的旗袍,做工也很匀贴。脚上一双玄缎鞋和一双灰色的丝袜,委实不像人家的仆役。从这女仆装饰的相当奢侈上,也可瞧见死者生活的富丽。伊的头发也经过电烫,皮肤白嫩,面貌也很端正,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伶俐中似乎带些狡猾。伊走进来后,在地毯角上站住了,两只眼睛先瞧瞧伊的死主人。接着便在霍桑和我两个人的身上打转,脸上却毫无表示。我瞧伊那种镇静的神态,料知伊决不是初出茅庐的女仆。
霍桑向伊点点头,婉声问道:“你是金梅?”
伊也点点头。“是的。”
“在这里已有多少时候?”
“到这个月底,恰巧九个月。”
“那末,你在王小姐退出舞场以后才来服侍伊的。是吗?”
“是的。那时伊刚搬到这里来,我就被荐来服侍她。”
“你可是介绍所里荐来的?”
金梅摇摇头。“不,是胡小姐荐我来的胡玲玲小姐。”
“唔,胡玲玲?可是光明舞厅的胡玲玲。新近给人打死的吗?”
“是的,上月里给人打死在汽车中。”
“好,现在你把昨夜的事情仔细说一遍。”
霍桑和倪金寿又坐在圆桌旁边的皮垫椅上。倪金寿拿出了他的记事册。霍桑却缓缓摸出纸烟盒来。金梅立在他们面前。我也恢复了长椅一端的原座。
金梅的眼光又向死者一瞥,开始说道:“王小姐在昨天傍晚六点半光景出去的”
霍桑突然剪住伊问道:“一个人出去的?”
“不,又是陆经理用汽车来接伊去的。”
“又是?那末,这位陆经理可是天天来接伊的吗?”
金梅有些迟疑的样子。“虽不是天天,十天中总有五六次。”
霍桑已烧着了纸烟,点点头。“说下去。”
金梅继续说道:“王小姐出外以后,在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我侍候姑老爷李老爷吃过了夜饭,就同吴妈一起吃夜饭。吃过夜饭,我就到楼上去,因为我有一件新做的衬衣袖子太长,自己去修改一下。”
霍桑又问道:“你上楼时楼下的情形怎样?”
“李老爷在这会客室里看报。吴妈在厨房里洗袜子。老毛却没有吃夜饭就出去看戏的。”
霍桑的眼光一闪,喷了一口烟,略略惊异地问道:“看戏?看什么戏?”
“听说是京戏。我不大仔细。”
“好,你上楼时在什么时候?”
“约在八点半。我上楼以后,便不会再下楼来。那件衬衣做了一个多钟头就完工了。那时我有些儿倦,就上床睡了。我上床不久,还没有睡着,听得李老爷也进他的房去。以后,我睡得很熟,一直到半夜后,才被枪声惊醒。那枪声在半夜听得,响得厉害,我不由的不立刻从床上跳起来”
霍桑又插口说:“你只听得一声枪响吗?或是还有其他声音,譬如喊叫等类?”
金梅踌躇地答道:“没有。我被那枪声惊醒以后,不曾听得过第二次,也没有别的声音。但在我醒的以前有没有其他枪声,我不能说。”
霍桑又点点头。“你从床上起来以后又怎么样?”
“我马上披了一件衣裳,就去敲隔壁李老爷的门。他也惊醒了。他开了门,我就陪着他下楼来。我们一走进这会客室,便瞧见王小姐这种可怕的样子。”伊的视线又一度接触那尸体。
霍桑从嘴里拿下了纸烟,问道:“那时候这会客室的门开着,还是关着?”
“开着。因为我记得一走下楼梯,便瞧见这里的灯光照在外面的甬道中。”
“这窗呢?”他用手向书桌面前的钢条窗指了一指。
“也开着,还是这个样子。”
“好,以后怎么样?”
“李老爷着了慌,说要打电话报告警署。我也没有主意。那时看门的老毛也披了一件衣裳从外面进来。他站在正门口,忽而大声呼叫。”
“呼叫什么?”
“他喊着‘脚印!脚印!’我跟着李老爷回到外面甬道中,瞧见老毛已把正门口的电灯开亮,正指着门里面地板上的泥脚印发怔。李老爷叫老毛进来。他先摇摇头不肯,接着他回进门房中去拿了几块铺板,铺盖在足印上面,才从木板上小心地一步一步走进来。”
倪金寿本来拿了记事册在默默地记写,听到这里,仿佛已耐不住静默。他停了笔自言自语地说:“奇怪,这老毛怎么会把这泥脚印看得这样重要?”
金梅忽自动地回答。“他大概已经知道王小姐已被人打死。因为李老爷走进来的时候,曾惊惶地乱叫:”哎哟!谁打死伊的?谁打死伊的?‘老毛一定在外面听得了。“
霍桑并不下什么批评,只催促金梅说下去。
金梅继续道:“老毛向这室中望了一望,便主张先打电话通报陆经理。李老爷也赞成的。就由我打电话到他的公馆里去,陆经理还没有回家。我就说不如再通知王小姐的好朋友姜安娜小姐,不料伊也不在快乐舞场里。我们的意思,想找一个可以作主的人来,再想办法。因为李老爷难得来的,像个客人。他也不很熟悉王小姐的情形,故而不肯出什么主张。后来我们商量了一下,就差老毛出去找陆经理跟姜小姐,直到天已亮了,老毛方才陪了姜小姐到这里来。接着陆经理也从扬子旅社完了雀局回家,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先打电话到这里来询问。我将王小姐被枪杀的事告诉了他,他说由他去报告警署。但他自己至今还不曾来过。”金梅说完了又把目光瞧瞧伊的已死的主人,旋又注视着那条白地蓝花的厚地毯,以等待其他的问句。
霍桑又问道:“姜小姐到了这里做过什么事?”
“伊一瞧见王小姐那个模样,眼眶里包满了眼泪,分明很悲伤。伊向我们问明了经过的情形,便说这件事很蹊跷,一定要查个明白。”
“唉,伊说很蹊跷?伊可有什么表示?”
金梅的眼角仿佛向霍桑和金寿瞅了一瞅。伊踌躇了一下,方才侧过了头回答。
“没有,只说要去请一个姓霍的侦探来查究这一件事”
倪金寿忽又停了铅笔,插嘴道:“这一位就是霍桑先生,全国闻名的大侦”
霍桑皱着眉峰挥一挥手,阻止倪金寿的不必要的介绍。
他继续问道:“姜小姐当真没有什么表示吗?”
金梅略略向霍桑瞧瞧,仍低垂着头,吞吐地说:“没有。”
倪金寿似乎觉察到这女仆的态度不很自然。据我的经验,也瞧得出伊明明隐藏着什么。
倪金寿说:“你小心着!你如果想在我们面前弄什么乖巧,那你要自己讨苦吃啦!我劝你还是实说的好。”
那女仆的头好像重得厉害,依然抬不起来。霍桑的有力的眼光仍毫不转瞬地注视着伊。伊虽不仰视,但一定也感觉到这两道严肃的眼光,正在向伊作无形的进攻。但伊的神态仍很宁静,并没有什么战栗恐惧的表示。
倪金寿又催促着说:“你如果不肯在这里说,那末,只好让你到警署里去说了!”
霍桑仍婉声说:“你如果有什么顾忌,我们可以给你保证。你不用害怕。”
金梅才低声答道:“不是这个。伊说其实姜小姐也只是随便猜猜,算不得准。最好你们自己去问伊,我不愿意搬嘴。”
霍桑说:“这不是搬嘴的话。你所瞧见和听见的,应当完完全全告诉我们。这是你对于法律的义务。
伊顿了一顿,才说:“姜小姐说这件事也许是余少爷干的。”
倪金寿的眼光一闪,瞧瞧霍桑,似表示这案子已有了一线曙光。霍桑却并不理会他,只伸手从衣袋中摸出刚才放进去的两张照片来。他抽出较大的一张,竖了起来给金梅瞧。
“是这个人吗?”
金梅略略抬起些目光,在照片上瞧了一瞧,便点点头。
霍桑道:“他叫什么?”
“甘棠余甘棠。”
霍桑将照片重新放入衣袋中。“唉,姜小姐说你的主人是这余甘棠打死的?那末,伊可曾说什么理由?”
“没有,伊只说要去看你。”
倪金寿瞧着霍桑问道:“这姓姜的女子已来看过你吗?”
霍桑道:“见过的,在你打电话给我以前。伊只叫我马上到这里来察勘,绝不曾发表什么意见。不过伊曾答应我,别的话再细谈。”
倪金寿点点头。“那也好,我们停一回尽可以直接问伊。”
霍桑不答。他的眼光依旧注射在那女仆脸上。
他又说:“金梅,据你看,姜小姐这句话究竟有没有意思?”
金梅又迟疑了一下。伊的右手在玩弄那件毛葛旗袍的腰部以下的钮扣,一会儿解开,一会儿又钮上。
“我说不出什么。我不知道。”
霍桑将纸烟凑到那只银质盘花的烟灰盆口边,弹去了些烟灰。他的态度仍很从容。不过倪金寿的神态已有显著的不同。他的脸儿沉下了,眼睛里冒着怒火,分明在憎恶这女仆的狡猾。
他大声说:“霍先生,我们不必虚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