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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不容易聚起勇气来实践一点微渺的反抗,但这勇气只是细沙堆的堡垒,一个浪头便能叫它溃散得不存形迹。如今这浪头已来了,她的沙堡不堪一击,那浪潮便更汹涌地打心底里漫上眼眶,在她灰扑扑的面颊上冲刷开两道浑浊的溪流。
“那里,那里的人好凶……婉儿害怕,婉儿不想呆在那……爹、娘,你们为什么……不来接婉儿呀……”
女孩不敢也无力放声哭喊,只打嗓子眼里挤出些喑哑的颤音,字句还未落地便被大张着口的黑夜吞咽干净。夜色给不了她渴求的答案,只象征性地吐一两个饱嗝,化成飒飒风声抚过她耳畔,在她颅腔内单调而空洞地回响着。
就在女孩茫然无措之际,忽闻身后脚步轻响,一只宽厚的手掌已搭上了她纤弱肩头。
那触感隐约与她千百个夜晚中含泪梦想的光景重叠了——
“爹……”
“好丫头,想爹爹啦?”
——然而应声响起的,却是日日令她从美梦中惊醒的粗野男声。
女孩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一霎只觉得眼前那道暖融融的灯光正飞快朝远方退去,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抓。但自脊背上扩散开来的锥心剧痛即刻唤醒了她,教她明白并不是“灯光飘走了”,而是自己被头顶那凶神恶煞的巨汉一巴掌打飞出去,背朝下重重摔落在了冷硬的青石路面上。
“妈的,我打死你个不识抬举的贱货!敢让老子费事!!”
那施暴的男人还嫌不解气似的,张开五指一把掐了她脖子将她硬拖起来提在半空,像是甩动抹布一般粗鲁地上下摇晃着。
“你可晓得翠香楼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要来就来,要走便走?不动心思从客人身上捞银子,倒琢磨起逃跑的点子来了!哈,像你这样自作聪明的姑娘,老子见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最后哪个不是让抓回去,打断了腿治得服服帖帖!长得又不标致,三流货色合着也就配些三流主顾,女人在那些老粗看来就是个洞眼儿,谁管你高矮胖瘦缺胳膊少腿呢!”
女孩一张灰黄小脸被掐得猩红紫胀,眼泪、鼻涕、唾液交混着流了满脸,两片发白的薄唇却仍在微弱开合,挣扎嗫嚅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干涩的音节:
“爹……娘…………救………………”
“哎哟喂我的好姑娘,还想着爹娘呢?老板娘是怕你知道了寻死,我就实话跟你讲了吧,你爹娘可都说了,女儿这赔钱货养着也是占口粮,不如给你小弟存些老婆本呢。回家回家,那家里压根就没你位置,趁早的死了心吧!”
那汉子说得口沫横飞,一面又被手下的柔软感触撩拨得心痒难抓,不由地放松了女孩脖颈,肥厚的大手像条蛞蝓似的拱开她衣襟就一路蜿蜒着朝里爬进去:
“你看看,你让老子大半夜跑出来,是不是得犒劳我一……”
那个喜不自胜的“下”字,男人最终也未能说出口来。
——因为当这个字滚过他喉头时,他那张嘴里不光是吐不出象牙,而是除了赤黑的血沫以外便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呃……啊……”
甚至连疼痛和恐惧都来不及感受,下一刻男人脸上身上各个洞口都跟钻开了油井似的汩汩冒出血来,顷刻就将他那张满是横肉的阔脸涂抹得沟壑纵横。
“————————!!!”
眼前无修未打码的血腥景象对女孩来说委实过分刺激了,她的理智尚不足以消化这幕惨剧,只能无意识地爆发出一长串不成声的悲鸣。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魁梧的身躯原地晃了两晃便踉跄着冲前方扑倒下去,而惊骇的女孩早已四肢瘫软忘了要闪避,所幸身后有股大力及时将她包裹起来拉向一旁,她才不至于被那团充溢着血腥气与汗臭味的肉块压个正着。
“小妹妹,可有受伤么?”
随之在她耳畔响起的,是犹如歌唱一般,带有奇特韵律感的温润男声。
“你、是……”
死里逃生的女孩稍微壮起了胆子,怯生生地回转头去。
而下一个瞬间她所目睹的,是她终己一生都无法淡忘的奇异景象。
“嗯?问我么?”
夜风清凉,那人光华耀眼的银白长发随之扬起,像是拉开半幅柔滑丝缎一般温和地覆上她眼帘,将记忆中那些轻贱、侮辱与不堪入耳的淫猥话语统统分隔开去。
“我呢,叫做‘寂破’。”
无论堆叠多少言辞,也描绘不尽那银发摄人心魄的美丽。仿佛自天上星河里舀了一瓢便照头顶泼下来似的,那样的明亮而干净,分明有浓烈到叫人心悸的妖异气息萦绕,却是愈在黑暗处愈见其朗朗清光。
这头银发再衬上飘逸刘海下两道纤眉,一双时时噙着暧昧笑意的精致桃花目,那便当真是“此色只应天上有”的人间绝艳了。
即便女孩年幼懵懂,这时多少也能意识到眼前人绝非凡物。但不知为何,她心中非但没有常人初见妖物时的惊恐,反而无端生出许多亲切眷恋之意,使得她再次开口时语调出奇的平静下来:
“寂破叔叔你,是……妖怪吗?”
“小妹妹这话就问得没意思了,是人是妖,又有什么要紧?难道我做了人,今日便会对你见死不救么?难道你做了妖,便甘愿被拘在勾栏里过一辈子么?你只是一个你,我只是一个我,我们都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什么劳什子种族做事呀。”
寂破仿佛并不介意她发问唐突,仍是那副和煦如三月暖阳的微笑脸容。女孩双足微微发软,只觉得自己几乎要在他的笑容中融化了。
“若真要为我安一个名号,你便叫我——”
他以五指纤长的大手轻轻贴上女孩头顶鸦黑的细发。
“女权主义者好了。”
“…………诶?”
突然蹦出的陌生词汇令女孩错愕不已,正要追问,却听见寂破话锋一转换了副清寒语调:
“还有,可否请小妹妹你——”
“什、什么?”
“————叫我‘寂破哥哥’啊!!!你说你这孩子,我都叫你妹妹了,你怎么能管我叫叔叔呢?我看上去有这么老吗?!”
…………
“…………”
那一刻,女孩如梦方醒地开悟了。
哦,这人、不对,这妖怪。
——是个变态啊。
就在她恍然大悟的同时,面前那美貌的变态也正如其变态之名一般,十分应景地整个人、不对,整个妖骨碌碌旋转着向路边展臂腾飞出去,看上去颇像是夙沧施展过的超低空阿姆斯特朗回旋炮。
……不对,这不就是普通地被打飞了么?!!
女孩又一次惊慌地瑟缩起身子,但紧接着占据她视线的却并非其他青楼打手,而是另一名衣饰体貌皆与那“寂破”相近的银发青年。
这新现身的妖怪青年比寂破还高出一头开外,红袍银甲,看着便是个武将模样;与之相对,寂破一身玄黑长衫拾掇得庄严周正,腰带上还束了块青碧玉佩并一条手结的赤色流苏,一派衣冠楚楚的斯文气象,倒更像是衙门里见过的官家老爷。
而眼下这官老爷正吃力地从街边水沟里探出头来,冲那武将打扮的青年哑声笑道:
“归邪将军啊……多日不见,你的问候越发热情了……”
“这并非问候,而是警告。”
被唤作“归邪”的青年似乎毫无兴致与他寒暄,生硬的银灰瞳仁里唯有沉冷肃杀之气流转不停。他向一旁畏缩的女孩居高临下投去一瞥,语气更是冷彻得像要窸窸窣窣掉下冰渣子来。
“——寂破,我对你私离幻暝界的缘由没有兴趣。但眼下婵幽大人遣我亲来,幻暝护将六去其二,守备空虚,由不得你在此嬉闹耗时。即刻同我回去!”
“好啦好啦,道理我都懂,你就别同我打这官腔了,听着怪生分的。”
归邪说得紧迫肃重,寂破却只是不以为意地轻轻咋舌,甚至还撩开了披覆在耳际的银发去掏自己尖长的耳朵。
“什么幻暝六将,可不就是个装点门面的唬人架子么?归邪你近日同奚仲走得太近,连脾气都同他一样细碎婆妈起来了。你以为幻暝界都太平多少年啦,自你就任守将以来,可曾有过用武之地?”
“寂破!小心祸从口出。”
归邪厉声喝断他满溢着作死气味的戏谑之言,一面又敛了眼目低低一叹:“……我何尝不希望,自己能一生都无用武之地。”
“‘但只要我一息尚存,便一刻都松懈不得。’是么?我明白,你便是这般一根筋的性子了。也罢……”
寂破这时已重整衣装飘然跃回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