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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来,夙沧豁了命地想要周全一切,想将琴姐口中那些或天命使然、或阴差阳错的悲剧掐灭在萌芽之际,想去看看琴姐憧憬却未能得见的完美结局。
理由很简单:那不仅是琴姐的单机游戏,也是她一分一秒活过来的人生,是她珍惜怜爱的人。
不计后果,也不问得失,明知道阻且长却仍要迎难而上,只盼望有朝一日,所有怨嗟、所有哀叹,都能够得到成全。
但唯有在她降生时就已化为焦土的篁山,夙沧不能周全,无从周全,甚至为了守住自己当下的时光——也为了迎娶压寨夫人过门,她下了决心要将其割舍。正因为她的一己私情,村人还阳无望,鸿漓千年大愿化归泡影,昔年篁山胜景也成了一去不复返的桃源之梦。
结果就是,夙沧乍看像个铁打的公鸡,由内而外无比坚强,却独独抱愧于她已回不去的故里篁山。那是她唯一的软肋。
……所以很不幸地,若以此处作为她心魔景象,对精神造成的debuff效果可谓立竿见影,效果拔群。
更不必说她身上仍有鸿漓魔气残留,若是一不小心挑动起来,轻则神志混乱,闹得大了,魔气反噬己身,将“沧隅”的意识与人格都吃个精光也未可知。
“…………麻烦哪。”
一面尽力鞭策不听使唤的身体,夙沧难得地抚着头发叹了口气。
幻境中鸿漓正为晚儿戴上她亲手编织的(奇丑无比的)璎珞,一旁顾长别笑得无奈又很安详,她心知结局已不会太远。
无论几度重现,过往既定之事不能更改,无论善恶悲喜,末路始终如一。
对此夙沧早有觉悟,所以当长路尽头隐透出一线光明,她足下并未停顿,反而加紧了步伐越过重重树影,只一跃,便踏入了隐藏在柳暗花明之后的篁山村落。
“——”
落地那瞬间她瞳仁针刺般缩小,良久,方夹着苦笑深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
——杀伐果断如鸿漓,当年冲冠一怒破了道门法阵,风驰电掣赶来,到底还是悔差一步,自此与她无缘的族裔生死不见,万里相隔。
今日夙沧重游故景,自然也无任何挽回余地,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噩梦重回。
最先入眼是血色迷离,似红花满地,一朵紧挨一朵,一簇又环抱着一簇,深浅错落花瓣层叠,连绵不断绽放成一片浩瀚的花海。
虽是花海,却既无蜂蝶烦扰,也听不见风拂花叶时轻柔的沙沙响声。
万籁俱寂间,唯有夙沧屏了气息小心翼翼地一脚踏下,正踩在低洼处未干的血痕,溅起一点潮湿粘腻的回音。
啪嗒。
啪嗒。
血路一望无涯,每一步她都迈得慎之又慎,每一步都须留心避让散落于血泊间的尸骸。到后来她不禁歪了嘴角,自嘲平生未有这般惶恐小心,束手束脚半分也不见凤傲天的霸气。
“咳,这也没办法……”
四野荒凉,没一点人迹声息,她只好时不时地向自己搭话以稳住清明。
“这光景瞧着确实不痛快,血腥气又重,人有日天的本事也打不起精神。幸好今早没作死去撸串,否则该在玄鸟眼皮子底下吐了……”
“……唉,这当口讲笑话也笑不出来啊。”
对夙沧而言,眼前景象确是万蚁噬心的煎熬。
不过若只有如此,卯足劲儿咬一咬牙关,倒也不难熬过。
不过的不过——按例举凡心魔试炼,必然别有机窍,决不会只播放一次性的电影默片。
这回也不例外,待她在地狱间跋涉了大半行程,不经意回头一瞥,蓦然便看见一具猫儿般瘦小尸身,两臂高举,定格为一个挣扎呼救的姿势,孤零零跪倒在门前空地之上。
“晚儿……?”
夙沧不假思索唤出这名字。
那女孩儿向来最得鸿漓宠爱,昔日之于鸿漓,也是摧垮她温厚本性的最后一根稻草。论心结,论魔障之深,“晚儿”在这场考验中当是不可或缺的关卡。
没来由的,夙沧觉得不能放任“晚儿”——纵使她只是镜中一抹虚影——这般凄惨情状,也顾不上遗容入眼会否催动心魔,衣衫一掠便向那幼小的尸身翩然而去。
近了前,低了腰,但见女孩儿姿态果真是惨痛非常,通身满脸都染上惊心凄烈的红,当胸一道狭长剑伤,去势狠辣透了脏腑,是正人君子斩恶除奸时特有的凌厉。
“……不行不行。我要冷静,总之先来个深呼吸……”
恨火一霎间灼痛心胸,夙沧暗叹声要命,急忙沉下气慢慢平定心神,片刻方才提了袖角去擦拭少女容颜。
“咦……?”
也就因着这一举动,她终于察觉了眼前光景与记忆些微的不同。
那逐渐从血污下浮现的少女面貌,浓眉大眼,瓜子脸形,灵秀间暗蕴犀利,与她所知的“晚儿”颇不相似,反倒像是年纪略小了几岁的……
“………………静,潇?”
…………
思考刹那间按下暂停。
许是自我防护机能启动,出人意表的现实暂时麻痹了理智,直觉放声疾呼,警告她不可再看。但即使触电似的缩回了双手,逃避似的移开目光,那副苍白样貌却已经太过鲜明地刻入脑海,闭上眼历历清晰,赫然正是已无气息心跳的静潇。
(不对……倘若我眼中的“晚儿”是静潇,那么,其他人呢?)
若是十六岁之前的夙沧,只怕想到此处就要打起寒颤。
而如今的她……虽然也打了个寒颤,但刚一打完便飞也似挺直了脊背,迈步向前去查证她的假想。
这假想是对的。
推门进了茅舍,头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倒卧桌边的女子,面色如死灰槁木,一望便知气绝已久,却不是晚儿生母那质朴的形容。
“……琴姐……”
再一一查看内室,不知为何这家是个男子立于灶台之前,高个儿系着条围裙,背影看来很是滑稽。佩剑解了搁在一边,男子手中提一柄锅铲,灶上还炒着一锅余温未散的宫保鸡丁。
但那鸡丁是永远出不了锅了。只要转去正面便会发现,炒菜的主夫早已断了生机,大约未曾受苦,连眉眼间一点轻松笑影都还来不及散去。
“小青天……”
恍惚退出这一户,再看别家,家家俱是如此。
玄靖、寂破、婵幽……哪一张不是她熟识脸孔,是她曾经苦心筹谋相救。
“……原来如此。所谓‘心魔’,是这么一回事啊。”
原来如此,该当如此。
——夙沧所真正恐惧的,不是过去,而是因着自己对玄霄的宽容迁就,重蹈了过去鸿漓与顾长别的覆辙。
她尽力了,这一路真的尽力了,可还是放心不下,怕自己再如何尽力,多少总会有回护不了的残缺。她本可单舍了玄霄保住其他全部,但她偏偏不肯,所以若有一人伤损,那便全都是她的罪过。
最不愿回顾的风景加上最恐失去的人,两下里乘方,再强韧的精神也难免被迫至极限。
以至于背后一剑破风袭来,夙沧兀自失神,甚至浑然忘了闪避。
“……?”
剑锋刺透肩胛,她只感觉一段冰凉物事嵌入了血肉,茫茫然竟也觉不出疼。回身望去,当头先对上一双凶光毕露的眼,面相恍然是今早方才见过,看来却如隔世一般模糊。
“妖女!你混入琼华,居心叵测,今日便由我代掌门清理门户!!”
——国字脸怒目横眉,这琼华弟子生得倒也豪迈。
夙沧记不得他名姓,只知是太清与夙瑶信徒,从来对掌门谕令顶礼膜拜,大概因为心和脑都没长在自己身上,所以在她眼中才是面目模糊。
看来,正如遇害者也不约而同换了演员,这次是由琼华扮演她记忆中“屠村”的角色。人员齐备,鸣鼓开锣,果真赫然又是一座篁山。
“?!妖女,你待如何?你党羽皆已伏法,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回过神时,她才发觉自己已伸手握紧了剑锋,新血淋漓滴落,覆去了刃上斑驳旧迹。战或不战,杀或不杀,一时间竟成两难。
夙沧明了,此人——这等人或许鲁莽昏昧,但罪不至死。鸿漓千载修行功亏一篑,未成大道,反致魔性横生,岂不就是为恨火夺了心智,一怒之下葬送太多性命?
何谓心魔,是她始终心怀疑惧,步步如履薄冰,生怕鸿漓的悲剧重演。
何谓考验,是天要看她与鸿漓面临一般情境,一般大恸失声,还会不会做出同样以血还血、以恶制恶的抉择。
她也明了,自己若在这幻境中起了杀心,面试铁定落榜不说,纵还能保住神识不被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