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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来此守株待兔,准备抓我回家。”江礼不明就里,但也学着他的模样压低嗓音,两人你来我往,仿若山间匪徒在对接头暗号。“暗号”对了几句,叶鸯发觉他们二人所谈及之事全不相同,根本就是鸡同鸭讲,只好暂且住口,斟酌着言语,谨慎万分地向江礼吐露好几日前街上那场突然遭遇。江小公子听得一愣一愣,手中的草杆子都掉进了水里,顾不上捡,呆滞半晌,才说:“那……那他真打了你?”
合着刚才讲那一通也是白讲,他这样问,明摆着没认真听。叶鸯又无奈又好笑,从头与他讲起,末了,再度问起江州来到无名山的缘由。这回江礼用心听了,把前因后果梳理得明明白白,可父亲忽然现身于无名山的原因,他仍是说不上来。他所知晓的,仅有父亲要带他回南江一事,至于其他的谋划或者企图,他一概不知。
他离开南江之日久,家人在忙活些何事,他大约是得不到消息的。叶鸯忽而想到这一点,登时发出声叹息。本以为南江的小公子真能掌握几件外人无从知晓的事,却偏偏忽略了这孩子是个不着家的崽儿,他连他姐的婚事都不晓得,还能指望他清楚他爹的一举一动?叶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他想自江礼身上入手,然而江礼浑身上下无处可钻空子,纵使他想坑蒙拐骗,亦做不成。
“我爹又不知道你是谁,犯得着打你?”江礼眼珠一转,意识到不合情理之处。江州那人,对南江有害无益的事他向来不干,怎就突发奇想,要对叶鸯出手?叶鸯那番言语,看似精密,毫无漏洞,但仔细一探究,江礼便认定他必有隐瞒。
这一问,着实难以预料。叶鸯微怔,刚准备信口开河,胡编乱造,江小公子已从他的神情变化中看出端倪,抿着唇,冷冷地瞧着他,等他如实相告。
难道真要将叶景川的浑话和盘托出?叶鸯变了脸色,朝那边树下频频回顾。虽说江礼早就看破他们师徒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但真要坦坦荡荡地与他谈论此事,叶鸯仍旧做不到。
只是江礼步步紧逼,非要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罢了,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叶鸯如此想,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凭借记忆把师父的话复述一遍,待到复述完毕,掌心出了层薄汗,几乎不敢去看江礼的神情,耳朵里嗡嗡的,比首次爬师父的床还要紧张。
江礼听他讲完,久久未发一语,盯着他透红的耳尖看了半天,“嗤”地笑出了声:“那倒无事。我还当我爹发现了什么……现今看来,不过是因为讨厌妺喜和苏妲己。”
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妺喜和苏妲己身上,看来这俩名字,今儿是逃不过去,必须登台唱戏了。她们死多少年啦,骨头都化成了灰,竟仍要时不时被拖出来鞭尸。叶鸯扼腕叹息,却不晓得是为谁而叹。
双方静默对视,叶鸯眼中一片空濛,没映出江礼的影子。江礼瞧出他在想事情,因此不曾出言惊扰,依然坐在河岸边大石块上,手下轻轻揪着草梗。不知过去多久,叶鸯恍然回神,简单说了两句,便要到那边树下寻师父,哪想刚转过身,忽听得江小公子在背后叫道:“叶鸯,叶鸯。我今儿晚上不想回家,你家里有空余的房间么?”
空余的房间自是有,不至于无法留客,但他不想回家的原因,恐怕是与他爹有关,叶鸯忌惮江州,不敢贸然做决定。江礼绕到他身侧,望见他面带犹疑,明白自己的请求太过突然,令他为难,只好改口说:“……如今天色太晚,也许不大方便。明日你有空么?你若有空,我起早些,到山上拜访,山下危险,你莫要下山了。”
“你这语气,倒好像我是个刚会走的小孩子,一下山就要被大老虎叼走。”叶鸯失笑,“我适才犹疑,并非因为天色已晚,实在是怕你爹找不到你的人影,即刻杀上无名山。这几日我都有空,你若有话要说,且约个时候罢。明日——明日怎样?我也起得早一些,专门等你上山,你尽管来,我一定在。”
得了他这句话,江礼心中烦闷大致被压下去一角,然而依旧笑不出来。他站了片刻,勉强挤出个笑脸,突然张开双臂,抱了抱叶鸯。叶鸯瞪大眼睛,没弄懂江小公子又在唱哪一出,光看到树底下叶景川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顿时一个激灵,额角沁出冷汗。
好在江礼不过情难自禁,并未得寸进尺,历经突如其来的拥抱,他转瞬间又恢复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先前分明是他问叶鸯有没有空,想去无名山上呆着,但此时瞧他那神气,倒好像是叶鸯请他来家中作客。叶鸯被他刚才那一下闹得心慌,唯恐叶景川脾气上来,又发起疯,当场将他大卸八块,连忙打发他走,待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映照下的街角,才堪堪放心。
徒弟和江礼的对话,叶景川懒得听,小孩子们穷折腾,他不打算掺和,但刚刚那个拥抱,实打实触碰了他的界限。他阴沉着一张脸,眉梢仿佛挂了严霜,叶鸯缓步挪近,冲他尴尬地笑笑:“这个……好友之间,勾肩搭背也正常嘛,师父您多虑了。”
“今日勾肩搭背,明日——”叶景川话未说完,冷哼一声,拎小鸡似的把徒弟拎起来,拖着就往山上走。叶鸯见识过他暴戾情状,当即从头顶凉到脚底,迭声唤着“师父”“影哥哥”,见不奏效,又色厉内荏地威胁:“叶景川你听着!你若再如先前那般对待我,我立马从山顶跳下去,说到做到!”
“先前哪般?是打你,还是骂你?”叶景川步履如飞,带了个人,速度丝毫不减慢,眨眼间掠至高处,踏着晚霞接近山巅。叶鸯张口欲言,却灌了一嘴的风,不禁郁闷地闭了嘴,死鱼一样挂在他身上,任凭他怎样撩拨,也不答话。
次日清晨,江礼被窗外的叽叽喳喳吵醒,睁眼望去,看到几只体型娇小的鸟儿站在窗台交头接耳,不晓得正谈论冬,还是谈论春。打了个哈欠强撑着坐起,本觉无聊,忽又想到今日要去无名山,立时精神百倍,只感到屋外天光都明媚不少。
江州坐在院里,自己同自己下棋,江礼临出门前瞅了他一眼,没瞧出这般自娱自乐有何兴味。他爹干的事,在他眼中大多莫名其妙,然而他的一举一动,于江州而言都值得关心。看他要走,做父亲的当然得问,江礼敷衍着答了,他爹也再没别的事,大手一挥,放他出了门去。
在这附近住了数月,山下每一处都已经跑遍,唯独那座山,江礼始终没上去过。南国也是有山的,奇峰险峰或秀美或陡峭,总具备别样风味,江礼看它们看得多了,不感觉有何新奇,倒是无名山这不奇不险更不出彩的地方,使他心生喜爱。
阳光灿灿,无雨无风,山脚到山顶一派祥和宁静,把冬天都过成了春。江礼总算明白他家窗台上那些叽叽喳喳的鸟雀在叫唤些什么,它们大约和人一样,因难得的好天气而舒心。
叶鸯昨儿没挨揍,今天就放肆了,江礼抵达时,他正在房顶上晒太阳,好似一只惬意的大猫在晾晒自己蓬松又柔软的毛。日光温暖,晒得他很舒适,若是那屋顶并非斜坡,而是像北方民居那样平坦,他说不定会更加舒适。
叶景川于书房内闭门不出,也许正读书,也许正打坐,江礼朝那边扫了一眼,无意出声惊扰。他昨日便已说过要前来拜访,这时候再打招呼,便显得怪异,还不如直接爬上房顶找叶鸯闲聊。
心念电转之间,屋顶上那家伙翻了个身,随后又转了个向,趴在屋脊上眯着眼看他,如此情态着实同猫儿有七八分像。江礼再度忆起昨日“妲己妺喜”一言,抿了抿嘴,感觉此人与那祸国殃民的妖孽相去不远。
妲己是狐狸精,叶鸯呢?是小鸟,还是小猫?
江小公子立在屋前,定定地看了他好久,才绕至一旁寻找竹梯,顺着梯子爬上房顶。这时叶鸯仍旧挂在屋脊上,将自己扯作长长的一大条,他明知江礼也爬了上来,却固执地不肯挪窝,迫使对方屈居于他脚畔的一小块房顶,在那里抱膝而坐。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任叶鸯百般作妖,江礼自有对策。他托着下巴暗暗思忖,没过一会儿,顺着梯子爬下去,站在屋前给竹梯换个位置,再爬上房顶,就坐到了叶鸯脑袋旁边。叶鸯低咳两声,被他的奇招打败,迫不得己起身,给他让出空位,又掸掸衣上浮尘轻灰,道:“我等了你好久,为了等你,连师父都不陪了。你要与我说什么事,尽快说来听听,若我师父等得急了,心情差劲,咱们二人都没好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