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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口中说出,他才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讲得也是。死人不会开口,活人猜测再多也毫无意义,是我疏忽了。”叶鸯自言自语般说道,“非要等死过一回,方可知晓这问题的答案。”
“可到那时,就算知道了结果,又怎样告诉旁人?”清双喝口水,觉得他们商量这种事,简直是又晦气又无聊。
“你说得也是。”叶鸯好脾气地笑笑,离开了那张他赖以生存的床,看样子又饿了。
他下楼觅食,走到门边,忽又回首,对江礼道:“你我不知死人的感受,活人的感受该有罢?假如死一个活一个,是生者更苦,还是死者更苦?”
问完这番话,没等人回应,就大步走下楼去,楼梯被他踩得咚咚作响。江礼与清双面面相觑,感觉他反常态度中间夹杂了轻微的暗示。
清双舒了口气:“他自己多心也就算了,还要拉着别人跟他一块儿疑神疑鬼,真是……”
“但愿是多心。”江礼挽起袖管,把她不久前推倒的木块重又垒成一座城池,兴致勃勃道,“我们适才说到哪里了?”
清双递给他木块,支着下巴瞧他搭建,猛然间被他这么一问,竟是懵了,记不起那谈话进行到哪一步。呆愣半晌,只好重新起个话头,说起在苗岭见到的新嫁娘。
江礼带着笑听她讲述,清双却不满意,推着他的手臂嫌他不细听别人讲话。江礼无奈,只好停了动作,掂量着手中那块木头,指腹摩挲着木纹,随口问她:“那姑娘好看吗?”
“大眼睛长睫毛,眉毛又细,头发又黑,嘴唇还红,好看得我差点儿去抢亲。”清双说道。
“嗯。”江礼应声,继而再问,“我与她比起来,哪个更顺眼些?”
“我瞧你不顺眼。”清双故意激他,“哪家姑娘要嫁你,铁定是眼神不好,待嫁过去之后,还要为你动气。谁爱沾这霉运谁就去,反正我没那心思。”
“我看你挺顺眼。”江礼低头,摆弄指间的木块,“往后不要再咒自己眼神差了。你若不喜欢南国,我也不强拉你去。”
清双放得开,闻言嘻嘻直笑:“说要陪我,还不是紧盯着好兄弟?兄弟如手足,不可或缺?”
“我怕是要谢他罢……当初他下脚若再狠一些,我如今不光得少一个兄长,还得少个弟弟。”江礼叹气,脸上却没有多少惋惜。
没过多久,在清双的注视下,他再也无法维持住表面的严肃,蓦地大笑出声。
叶鸯坐在楼梯上,手里抓着一只烧鸡,侧耳偷听楼上传来的笑闹声。清双这姑娘聒噪了些,但她该安静时亦能安静,因此并不惹人厌烦。倪裳喜欢她喜欢得紧,把她当宝贝一样看待,是以她养成了张扬的性格,全然不似无父无母的孤女,倒好像豪门世家的大小姐。
金枝玉叶。
生得好看,路也平坦,她的运气是不错。
方璋抓着半只鸡腿,同叶鸯并排坐着,咯吱咯吱啃得满嘴流油,时不时舔舔手指,对楼上那两人提出批判:“整日吵闹,不知廉耻!”
“你比他们更过分,你白日宣淫。”叶鸯幽幽说道。
方璋一噎,连连咳嗽,鸡骨头差点儿卡进嗓子眼。
过了没多久,又愤然谴责:“聒噪至极,如同老鸨!”
“师叔那么讨厌别人多话,怎么还没把你打死?”叶鸯立马接茬。
方璋沉默。
啃完一只鸡腿,底气稍足了几分,壮了壮胆子,再度启唇,却迎来叶鸯的当头一棒。
叶鸯以睥睨众生的姿态表达出对他的蔑视:“吃一只鸡而已,竟让你变得如此多话,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改天喂你块木头,你是否能安静几分?”
方璋兵败如山倒。
“我看你不是来吃饭,而是来找茬。”方璋挪了挪屁股,离他远一些,以防他一时兴起,改口头攻击为拳脚相加。
原以为能听见叶鸯的冷嘲热讽,哪想等了半天,竟什么也没等来,惟有一句轻飘飘的“不错”,顺着风吹到他耳边。
方公子忍气吞声,啃完最后半边鸡翅膀,借口去后院丢骨头,离开了叶鸯的视线。
丢完鸡骨,感觉手掌十分油腻,于是取水洗手,待到油污尽去,才悠悠回转。绕回楼中时,恰好遇见叶鸯举着一双油光闪亮的爪子迎面走来,不由大骇,连连退却,唯恐那沾满油的爪子勾住自己新换的衣裳,平白多花时间清洗衣物。
叶鸯仔细净手,头也不回,方璋拍拍上衣,从他身边走过,不意被他湿淋淋的手扯住衣袖,袖子上顿时多出一块显眼的印迹。生性喜洁的方公子低头一看,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操!”叶鸯被他吓得一哆嗦,反手就是一捧水泼过来,“你有毛病?!”
他们二人凑成一堆,非得有个率先疯掉。
双方冷静半晌,决定在倪裳骂人之前暂且握手言和。
江梨郁在房中读书,忽听见院里有人大叫,即刻推开窗扇,趴在窗口向下望。四面扫视一周,没看到有人为非作歹,水池旁边仅有两人,一个是她师兄,一个是她师叔家的王八蛋。
“师兄。”她叫着叶鸯,“你们在做什么?”
叶鸯头一抬,看见了她,立时转换神情,扮出一副严肃模样,驱赶道:“去去去,没你的事儿,读你的书去。”
“哦。”江梨郁撇撇嘴,合上了窗。
“别总是凶小姑娘。”方璋说,“多可爱一女孩子,跟你混在一起愣是被带成根狗尾巴草。”
叶鸯有充分证据怀疑方璋对小师妹图谋不轨,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擦擦手背上的水珠,状似不经意地提点道:“你喜欢安静的,她可不一样。”
“有没有人说过你想得太多?”方璋轻声笑,“喜欢很多人和选择一个人,是可以共存的。你不懂么?”
“嗯,我懂。”叶鸯回答,“你只是心碎成了很多片,每一片爱上一个人,可惜你的小兄弟不能碎成很多片,它还爱干净。”
方璋不再说话了。他想叶鸯今晚找上他,恐怕是在发泄心中的苦闷,在这时候争吵,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叶鸯会在争吵的过程中时不时刺他一下,存心不让他好过。
人都有两面,表面光鲜,内里灰败。前人后人皆是这般,白日里、灯光下,色泽妍丽,五彩斑斓,到了万籁俱寂,沉沉黑色笼罩天地的时刻,积压的阴暗就涌出来,或张牙舞爪,或静静流淌,总之要寻找到一个宣泄的破口,否则它们会把人撑坏。
但凡是个人,都得有点儿旁人不可知的秘辛,在这一点上,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殊的分别。叶景川和方鹭也是人,是人就不能免俗。他们的徒弟还是人,是人就不能免俗。
“我上回同你说的那些话,你可记得了?”叶鸯坐在水池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块糖,放在嘴里嚼着。方璋伸手从他那儿要了一块,用牙尖细细地磨,过了半晌才低低应声:“记得。”
只记得不管用。叶鸯不怎么放心,猛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想说些什么,但到了最后还是问:“真记得了?”
方璋点头,不厌其烦地向他保证,两人又陷入沉默。
他们以前呆在一处,能说上许多话,从来没有如今这无话可说的尴尬的沉默。时间像是一把很可怕的刀,凿得穿石头,杀得死英雄。美人如花凋零,青丝渐染霜雪,若要细想,便发觉世间竟无一样值得欣悦的事。
良久,方璋敲了敲膝盖:“江夫人那里……总觉得有些不妥。”
“有舍才有得。”叶鸯道,“你想想清楚罢。是打算要她的钱,还是另有选择?”
这次方璋也没能立马做出决断。说来也怪,他年岁渐长,竟然愈发优柔寡断,连做一个决定,都要磨蹭上好半天。如叶鸯所言,有舍才有得,似乎要想过得安稳,就得丢弃掉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做派,在这里犹豫,在那里犹豫,权衡利弊,努力找出两全其美的方式,来换得完美结局。
叶鸯了解他的踌躇。扫他一眼,深吸口气,白日里喝过的药汁好像要翻上喉头,一股令人欲呕的苦味。叶鸯忽然红了眼眶,悄声说:“那药似乎没多大用处。”
“想治心病,要用心药。”方璋不看他,双眼盯着前方黑黝黝的地面,“对不起。”
“道歉作甚?又没有你的错。”叶鸯曲起手肘碰他,和他开玩笑,“你这算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方璋看得淡生死,不光是别人的生死在他眼中平淡无奇,就连自己的生死,他都不甚介意。从前叶鸯拿他的狗命来开玩笑,他会扑过去和人闹作一团,但说到底,非是生气,佯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