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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突然出现那时起,江礼便知晓自己又上了他的套。他起疑心是真的,把人当诱饵亦是真的,可这一连串的利用,到头来却不是为了北叶。
叶鸯说得不错,他和江礼的确是同一类人。
江湖上那么多恩怨是非,很难说清。有人的地方,就有复杂难辨的情与仇。活在这怪圈中央,要么死去,要么淡忘。
因为厮杀来得莫名其妙,所以曾经强烈的仇恨,必然会在某一代被淡忘。
如果江州不做强行干预的那只手,在仇怨湮灭的前夕泼上新的血色,一切都将平静地步入坦途。
叶鸯或许会住在无名山上的小窝里,或许会跟着师父走遍海角天涯。
江礼或许能与小妹相认,或许掩盖秘密,在她身旁伴她度过一生。
江怡或许不会死。
无名山上或许不会发生意外。
……
可没有“或许”,没有“如果”。
该向谁讨债?欠了债的人都已死了,没欠债的也已死了,难道还要多添几条人命,方能算得上圆满?
江礼狠狠一抹脸,僵硬地转过身,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江夫人已骇得说不出话,只颤着手为他拂去面上尘土。在尘灰遮盖之下,江礼的双眸依然明亮,江夫人恍然了悟,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不曾被人迷惑心智。
“我儿。”江夫人喃喃道,“你要回家来。”
“我终有一日会去找您,但不是现在。”江礼低声说,“不是现在,也不回南江。”
他态度坚决,令江夫人无言以对。南江暗卫没能拦住方璋,看样子也没能追上,此时恰好折返,江夫人扫了叶鸯一眼,摇了摇头,擦擦眼睛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她带来的暗卫们并不多话,见她要走,便提起铁笼和里面的狼,随她一道离开,叶鸯松了口气,猛然发觉自己已冒出一身虚汗。
“你过来。”江礼忽然道。
“我不过去。”叶鸯双腿一软,忙扶住墙,“我怕你捅我。”
于是江礼收了剑。
☆、第 89 章
“气虚体弱,内息不稳——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清双从盆里捞出一块湿哒哒的布,甩到叶鸯脸上,温热的水顺着他脸颊往下淌,在枕边浸出深色痕迹。叶鸯想张嘴跟她扯皮,怎料才一开口,一股气呛入喉管,竟把他刺激得不停咳嗽。
清双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伸手拿开那块湿布,道:“一会儿不盯着你,你就跑出去作天作地。你若死了,我回头还得挨骂,你做什么偏要去送死?”
“我这不是没死?”叶鸯随手抹去逐渐滑落的水滴,坏心眼地将它们蹭在清双袖口。清双好端端的衣裳登时深一块浅一块,好不滑稽。
只要叶鸯想跟别人讲废话,必定可以漫无边际地胡扯上一天一夜。清双懒得与他多作纠缠,把湿布叠成小块,给他擦脸。她下手粗暴凶狠,叶鸯的脸皮都要被她搓掉一层,疼得嗷嗷直叫,终于不在捣乱之事上多花心思。
江夫人未能成功带走儿子,兴许受了打击,干脆一走了之,再没回过这家客栈。女鬼一事,叶鸯与方璋默契地绝口不提,但他们不提及,江礼照样能猜。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房中,又莫名其妙地留下一把他曾带在身上的小刀,确是他母亲能做出来的事。
然而江礼仍未知晓,当母亲把小刀塞进叶鸯手中的时刻,叶鸯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
他总觉得叶鸯无时无刻不在做梦,可叶鸯的表现,却又让他感到此人每时每刻都很清醒。叶鸯是在清醒地做梦,还是在迷惘地前行,江礼暂时给不出答案,他怀疑某些人能一边正常,一边发疯。
质问母亲的那股劲头已经过去,江礼身心疲惫,抱着剑转出房间,留下清双一人照看叶鸯。清双倒不觉得他做甩手掌柜,她所有的坏脾气一股脑儿倒在了叶鸯身上。她历数叶鸯诸多罪状,从挥霍无度讲到嗜睡如命,再从惹是生非讲到讳疾忌医,直把叶鸯贬得一无是处。叶鸯明白她在说气话,也不反驳,只静静地听她唠叨,须臾之间,居然又想起了无名山上的时光。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飞掠,叶鸯心惊,暗道不好。这恐怕是死亡的先兆,他得抓准时机,完成未竟之事。他摸了摸额上软布,略有一些茫然,但这一丝迷茫顷刻逝去,他伸手一拍床板,道:“叫江礼进来。”
“做什么?”清双疑惑,却仍旧依言照办,将门打开,扬声唤江礼进屋。此刻恰是一整个夏日里最炎热的时候,人与牲畜都在打瞌睡,是以清双的嗓音未曾被嘈杂淹没,直直钻入了江礼耳中。江礼诧异回首,走进房间,看到叶鸯背对他侧卧,喊了两声,竟没人应,心中狂澜大作,慌忙去探鼻息,发觉人还没死掉,这才松懈下来,颓然坐在床边,神情落寞。
“忽然叫你进屋,又什么都不说,这人真有意思。”清双哂笑,端走水盆。她离开时没有带上门,穿堂而过的风轻撩帷帐,拂过江礼鼻尖,他正出神,冷不丁被吓一跳,立时弹了起来,惊惶不可名状。待到看清那经过的仅仅是几块布而已,他烦闷地捏了捏鼻梁,自床边拾起佩剑,又回到了廊上。
他不能一边想着南江,一边看着叶鸯。他无所适从。他做不到这样。
他想他的选择是对的,然而更多人恐怕无法接受。淡忘似乎是无奈之举,江州曾对他说,只有弱小又卑劣的人才会淡忘。他几乎不敢想象江州如果看到他的内心,会说出怎样的话来劝他放弃那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放弃改变为仇恨而存的南江。
叶鸯比他不幸,或许也比他好运。
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叶鸯已经能够尝试着改变自己的命。
北叶消失得太早,而它的消失,铸成了如今这个与江礼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叶鸯。
叶鸯对自身的评价极低,江礼听过他的醉话。不过,倘若世人都要按他的标准进行自我评判,那么世间将要充满废物,再无一个能人。想到这里,江礼忽而笑了。他发现叶鸯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傻。
说好听点儿叫固执,说难听了就是傻。
兴许叶鸯亦能觉出自己的愚蠢。
世人皆愚钝。
江礼心情大好,冲着一楼的漂亮姑娘吹了声口哨。那女孩抬眸望见他,登时羞红了一张脸。
清双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抡起一件外袍往他背上抽去,嘴里骂着:“学什么不好,偏学方璋勾三搭四?你们男人果真都一个德行,万花丛中过,处处都留种。”
“我没有。”江礼一缩脑袋,嗫嚅道,“心情不错,吹个口哨而已,这也不行?”
“你怎不对着母猪吹口哨?”清双踹他一脚,他没躲成,本就沾了尘灰的外衣立马脏得不能看,只好接过清双翻出的干净衣裳,进屋去换。
世人皆愚钝,江礼自己也愚钝。
他傻就傻在这里——乐极生悲的含义,他至今不懂。
假如愉悦之感出现得太过莫名,那在它背后隐藏的一定是霉运。叶鸯能深切体会到这一道理,还要拜叶景川所赐。
叶景川教会了他许多,从为人到处事,从剑法到诗书,叶鸯所知悉的,无一不是叶景川手把手传授。此时此刻,那教会他许许多多的人就站在他眼前,温柔地牵着他的手,可那张面容逆着光,看得不很清晰。
叶鸯拿开覆在额头的软巾,努力起身想钻入叶景川怀里,却被按了回去,重新盖好被子。虽然看不清叶景川的神色,但叶鸯想,他这时一定是又无奈又气愤,毕竟不听话的小孩又把自己折腾成了病恹恹的模样,令他心生不喜。
“师父。”叶鸯握住他的手,小声说,“我是不是太傻了?”
“你能认识到这点,也算是有进步。”叶景川哼笑,“我从前说你傻,你还不服,怎么突然开窍了?”
叶鸯眸中的光黯淡下去,不胜委屈地望向叶景川:“我太蠢、太幼稚了。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好。”
“世人皆愚钝。”叶景川摸摸他的脑袋,仿佛安慰一条受伤的小狗。
他言语简短,内涵深刻,叶鸯似乎捉住一点什么,却终究尝不出个中真味。
片刻疑惑过后,委屈与自责又将叶鸯席卷。他轻轻勾住叶景川的小指,低声道:“江公子是个好人。”
“你再夸他,我便要生气了。无名山的醋,你想尝一尝吗?”叶景川俯身,微凉的双唇在叶鸯颊边蜻蜓点水般掠过,引发一阵战栗。
无名山的醋,叶鸯从小尝到大,那滋味酸酸的,还带有一点甜,在别的地方,可体会不到这样的滋味,它是无名山的专属,是叶鸯的专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