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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公子接收到方璋的同情,却完全没有领会到当中真意,他对这种目光视若无睹,依旧每天给叶鸯送水端饭,将其照顾得无微不至。方璋感到怪异,心情也随之复杂起来,每每想开口询问,又因顾忌叶鸯旁听,而讪讪地收了声。
不跟叶鸯和江礼搭腔,方璋就把眼睛嵌到师父身上。方鹭昨夜收到了倪裳写来的信,若非她写信过来,方璋都要以为她真打算不过问江湖事,可她的所作所为证明,只要她还活在世上,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就都逃不出她的窥视。
哪怕叶景川不在了,倪裳却还是倪裳。她不是卑微的偶人,她有心,她会想,纵然无人发号施令,她亦能凭借自己的判断,做出相应的决策。掌管佳期如梦那么多年,领头人又不是白当。深吸口气,往后一仰,方璋眼前浮现出的却不是倪裳的影子,而是方鹭接到她那封信后怪异的神情。他隐约猜到方鹭有事隐瞒,但他们之间……到底有何事值得遮遮掩掩?
倪裳姐身在巫山,心系塞北,可她若有事,就该亲自前来。方璋烦闷透顶,两条眉毛几乎要拧成团,恨恨踹了车厢一脚泄愤,才稍微平静些许。
叶鸯正跟另外三人凑成一堆玩金叶子,冷不防车身一晃,侧目望去,但见车厢内壁印了个灰扑扑的脚印,一看便是方璋的杰作。他瞅瞅那只脚印,又换了个方向,瞅瞅方璋的脸色,后者臭着脸冷哼,只待他出言讽刺。片刻静寂之后,金叶子哗啦啦被拢成一座小山包,叶鸯动了,紧接着,方璋听到他笑:“你又怎的了?天天发脾气,当心把桃花都赶走,往后再讨不到老婆。”
“尽是些烂桃花,不要也罢!”方璋凶恶地讲着气话,眼睛却不停往车外飘。叶鸯注意到他的双眼,并由此看穿了他一戳就破的小心思,然而为了给他保留几分面子,未曾明说,只道:“人嘛,各有各的事,不可能每一件事都要说出来,对不对?”
“无所谓。”方璋兀自嘴硬,“不说便不说。哪天想说了,我倒也不愿意听。”
嘴上这样强硬,老把“不听”二字挂在口头当威胁,但又有几次真正实践过?叶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他,回到那边三人之间,继续玩金叶子。亮闪闪的光晃瞎了方璋的眼,他暗骂一声“装模作样”,抢走叶鸯的枕头,抱在怀里躺下,面对师父所在的方向侧卧。隔着一道帘子,方鹭的身形若隐若现,似鬼魅又似天仙。
“他是怎么一回事?”清双捏着一片金叶子把玩,不经意间看到方璋,觉得好生奇怪——他从来都是气势汹汹怒火熊熊的,几时有过这般失意的模样?要不是他始终在清双眼皮底下,没有离开过,此刻清双恐怕会认定他并非方公子本人,说不准还要想方设法逼他除去面上易容。
没有易容,没有替身,那垂头丧气的家伙就是真的方璋。叶鸯憋住笑的冲动,故作严肃地解释道:“惹到的烂桃花多了,难免受点儿情伤。”
“哦。”一听与方璋的烂桃花有关,清双就兴致缺缺,不打算再问。
手里那片金叶子,可比方公子的情史吸引力大。
她没追问,江梨郁更不可能问,但江礼突然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搁下手中金叶子,意味深长地望向叶鸯。
方璋背对着他们,没能及时察觉正在酝酿的阴谋,仅听到桀桀几声笑,随后面前薄薄的车帘一下子被掀开。明亮天光映照之下,方鹭的背影格外清晰,它径直撞入方璋的眼睛,令他浑身剧震。
方鹭回头,先看到面对自己侧卧的徒弟,顿时一怔。旋即收拾好情绪,不再看这成天捣乱的孩子,对另外两人说:“还未入城呢,你们出来作甚?这城外一片荒芜,日光暴晒,可没有风景好看。”
“还没入城哪?门不是已经在前面了吗?”叶鸯笑嘻嘻地抬手一指,指尖朝向的方位尘沙飞扬,其间隐隐约约有一座城,像美人面上覆着一条柔软的丝巾。阳光刺目,方璋下意识地闭眼,低声道:“你在远处能望见它,但真要到那里去,又将花费不少时间。”
“也许就快到了。”方鹭探身,落下车帘,温和的声音透过帘幕传来,有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坐回去,不要乱动。”
他说的话,叶鸯多半会听,横竖他不会害人。叶景川和倪裳不在,方鹭便是他的前辈,叶鸯不服方璋,不服清双,面对方鹭的时候,却不得不服从。
“咳……北地天干物燥,尘沙也多,不在外头吃沙子也好。”叶鸯尝试着为自己的乖巧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干巴巴讲出几句,又住了口。
他听到一阵奇怪的风声,有东西正追赶马车。
清双目光转冷,衣袖轻拂,将金叶子收回木盒,谁知才收到一半,一把长刀突然穿透侧壁,擦着她的鼻尖划过。
江梨郁受惊,愣在当场,但未曾出声,只睁着眼呆望那刀尖,眸中满盈恐惧。她吓得傻了,非但忘记躲避,连话都忘了说。
马车微晃,长刀缓缓后撤。它堪堪撤离一指节的长度,叶鸯忽而拔剑直刺,再收回佩剑时,半截剑身已沾满粘腻鲜血。
“如今蚊虫愈来愈多,嗡嗡乱响,着实烦人。夏季唯一的缺陷,恐怕便是它罢?”车帘那头,方鹭轻描淡写地说着,那语气仿佛在与谁闲话家常。叶鸯回首,一眨眼间,悬挂的布帘已然浸透血色。
蚊子血太显眼,他们一行人大约难以驾车入城。事到如今,只好弃车步行,到了城中再另作打算。
江梨郁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紧抿着嘴不断往哥哥身边靠拢。江礼抱过她,把她护到怀里,脸色发白,冷汗打湿衣衫。
“是什么人?”清双沉声问道。
“无从知晓。”方鹭回答,“倪裳的信,昨夜才送到我手上。”
“闲来无事出门转转,居然也要被追杀。”叶鸯冷笑,“各自退让,各自安好,就那么难做到?”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不过他原本也不指望听到谁的回答。
方鹭停下马车,割断帘幕上染血的部分,随意弃之荒野,又从包裹里翻出块崭新的布,草草挂上。佳期如梦有钱,却也经不起大手大脚的挥霍,出门在外,能节省一点是一点。
拭去颈间细汗,手搭凉棚眺望,城池已近在眼前。
北地干燥,少见水流,不似南国那般被江河环绕,但城中客栈大多修了汤池,一年四季满满当当盈着水,水质清澈,映得出来者面容。今夜众人落脚的客栈,乃是城中最奢华去处,楼后有座高山,山脚下挖出水池,自屋内向下望,可见白雾蒸腾,迷迷蒙蒙,宛若仙境。
白日里突然遇袭,叶鸯情急之下,出手杀人,无意中暴露了自己伤势痊愈的事实。方璋再不肯替他捏肩捶背,而本该由他来搬运的那部分行李,又从江礼肩头回到了他身上。自己种下的苦果,只能自己来尝,叶鸯有苦无处诉说,打掉牙齿往肚里咽,被方璋和江礼使唤了大半天,感觉自己累得像头牛,这会儿见着熟悉的汤池,他伸了个懒腰,迫不及待要进去泡一泡。
当即翻出换洗衣物,抬腿就往外走,右脚还未出门,却听床上的江礼叫道:“你回来!你做什么去!”
“出了满身汗,怎么也得冲一下罢!夏天不冲凉,哪儿能叫夏天?”叶鸯振振有词,将干净衣裳往左肩一甩,大摇大摆地把右脚也挪出屋。
眼下方鹭师徒不在,清双带着江梨郁去了后山汤池,仅剩下叶鸯一人陪伴江礼,而照这情况来看,江小公子很快就要失去唯一的伙伴。他不肯独处,生怕出了意外,胡乱抓起一件衣裳,飞扑过去,死死抓住叶鸯的腰带。
叶鸯腰带被他扯住,险些回身给他一耳光。巴掌即将挨到他的脸颊,硬生生忍住了,怒声警告:“再敢有下次,我就真打你了!”
“呼——意外,意外。”江礼拍拍膝盖,站直身体,学着叶鸯的模样把衣裳搭在肩头,问道,“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他主动开口,叶鸯很难拒绝,但有件事不得不提醒。
“你那件……拿错了。”叶鸯说。
江礼跑得太急,随便扯了堆布料攥着追出来,此刻定睛一看,搭在肩上的哪里是什么剪裁合身的衣物,分明是块包袱皮。不由汗颜,尴尬地回屋去换,却又因换哪一件而犯了难。
叶鸯不紧着去,倚在栏杆上等他。当他翻出第五件外衣时,走廊尽处的那扇房门打开,里面的住客走出来,经过叶鸯跟前,状似无意地侧过头,勾起唇角淡淡一笑。
像过了电似的,叶鸯手脚发麻,强烈的不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