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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不想再把罪孽都推到方鹭身上。
一切都是叶鸯带来的,若要兴师问罪,首先得问叶鸯。
要不是叶鸯拖他们下水……他们怎会在年节跑来无名山?要不是叶鸯叫来他们,自己怎会与方鹭正面遭遇,又怎会遭对方毁去一目?江州的意识陷入混沌,真正昏睡以前,他愈发笃定了这个认知:所有的罪,都深深种在叶鸯身上,要想使一切尘埃落定,就得先杀死叶鸯。
对了,这才对。南江和北叶,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他江州万万不能跟傻儿子一样,糊里糊涂地就上了叶鸯的当。
他务必将这份仇恨延续下去,延续下去。只要叶鸯还活在世上,这仇恨就要延续,他不允许南江子弟选择遗忘。
江州嘶声大笑,仿若鬼哭。疯狂地笑了好一阵,双眼上翻,猛然昏倒。
父亲有多癫狂,江礼半点儿不知道,他没有千里眼,更没有顺风耳,身在佳期如梦的他,无论怎样也望不见南江。他看不到南江,也不想去看,从无名山一带逃走后的每个日夜,他满心念着的并非是那曾经的家,而是他的大姐,他的小妹,还有叶鸯。
与父亲的疯癫不同,江礼的“疯”,不曾表现在明面上,只不过日间呆滞,夜间噩梦不断罢了。这情形在从前也曾有过的,那时候他家中出了变故,接二连三地出人命,直搞得人心惶惶。
如今的情况,较之那年又好到哪里去?是好了么?是差了么?江礼呆望着面前一块空地,地面上倏地出现一个豆丁大小的女人影子,她飞快地长大,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江礼笑了,想去拉她的手,然而他刚碰到她的指尖,她竟迅速地倒下去,变成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她的面容终于明晰了,是大姐,是二姐,是在最好的年岁猝然离世的美人。江礼微怔,胆怯地缩回手,抱着肩倒回床上,阳光拧成一个漩涡,令他头昏眼花,他一歪脑袋,身体突然失重,猛地摔到床下,地板硬硬的,磕到他的手臂,引起一阵酸麻。
“你不好好睡觉,翻来翻去作甚?”睡在隔壁的叶鸯听到他这屋传来动静,便来敲他的门。江礼揉揉眼睛,自地上爬起来,被眼前的景象吓了好大一跳。如今哪里是大太阳的正午呀!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惟有窗户纸还朦朦胧胧地透着月光!
难怪叶鸯语气不善,定是被自己摔下床的声响惊扰。江礼甩甩脑袋,清醒过来,连忙爬起,一瘸一拐地走去开门。刚要张口赔罪,却又听得叶鸯说道:“你睡觉实在不安分,照你这么摔法,没准儿哪日晨起我推门入内,就能看到你头破血流的惨状。这样罢,你到内侧睡去,我拦在你外头,咱俩挤一挤,这大冷天的,倒也暖和。”
江礼丝毫没觉出哪里不对,想了想他这番说辞,认为是个不错的提议,便应允了。即刻转身爬上床,乖巧地躺在内侧,给自个儿盖好了被子,睁着俩大眼睛望向床顶,无助又迷茫。
叶鸯回屋拿来枕头被褥,爬到江礼床上舒舒服服躺下,闭着眼睛,好像入眠很快。江礼受到他绵长呼吸的影响,困意不住上泛,眼皮开始打架,张开嘴打个哈欠,正欲入眠,叶鸯却侧过身看他,轻声道:“我以前睡觉也爱乱动,跟你一样。”
“是么?嗯……”江礼迷迷糊糊,竟还知道回应他的话,“你不像是这样的人哪……”
晚上的睡相好不好,难道还能从人的外貌看出来吗?叶鸯扑哧笑出声,嘴里睡着:“你若不信,就去问叶……方璋。”
“谁要问他。”江小公子面上登时现出不情愿的神色,整张脸皱成了苦瓜,叶鸯凑近了看,觉得他实在好玩,脸上一皱一皱的,好像癞蛤/蟆。
江小公子一名翩翩美少年,有如芝兰玉树,在他眼里竟成了一戳一蹦跶的丑东西,也不知该说他总有奇思妙想,还是该说他眼瞎。
后半夜江礼睡得很好很舒服,而叶鸯自讨苦吃,非但挨了他几下重拳,还领教到了他那威力超群的窝心脚。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朝阳,叶鸯哭笑不得。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难不成先前师父与自己同榻而眠之时,睡在外侧的感受就是这样?
兴许没有那么糟糕,叶鸯想。睡相差成江礼这样的孩子,应当不会再有了。
唉……
下次不再主动请缨,和江小公子作伴了。得想个法子把方璋骗来。
叶鸯打着鬼主意,吃吃地笑。
仿佛又回到前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候。
那时他不曾遇见江州,他的世界风光大好。
作者有话要说: 癞蛤/蟆。
这个和谐词简直欲盖弥彰。
☆、第 70 章
江礼于佳期如梦躲藏数日,足不出户,体验了一把千金大小姐的待遇,除却叶鸯常拿此事做把柄取笑他以外,别的倒也还好。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由勤奋到懒惰的转变,同样可适用这道理。江小公子歇了几天,歇出一身懒骨头,若非他还能感受得到饥渴,恐怕连饭都懒得吃,连水也懒得喝。
他确也用不到喝水吃饭,倪裳每天按着他给他灌药,光喝药就能把他喝饱。那药颜色乌黑,不知都掺了些什么东西,总之闻上去味道不太好。叶鸯今日又被倪裳赶去送药上楼,他脚踩着楼梯,一股苦味不停地往鼻子里钻,熏得他头昏脑涨,差点儿打碎了碗,可那只碗千万千万碎不得,倪裳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小心,他若是一不小心,大约再难看到明天的太阳。
叶鸯所受的皮外伤瞧着吓人,但多休养几天,那伤就好了大半,反而是江礼的内伤一直不见好转。江州失控之下,不分轻重,居然将自己的亲儿子打成这般惨状,好在他没下死手,否则叶鸯需要面对的,可能就是一个已经魂归阴曹的好友。
比起大姐二姐,江礼着实好运,然而摊上这么一个爹……
叶鸯端起碗,拍了拍江礼的头,哄骗道:“这药当真是甜的。”
“……”江礼瞟他一眼,在榻上翻了个身,拽起被子蒙住头。
“喝一口嘛。”叶鸯又说。
“不喝。”江小公子很不给面子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但凡长了眼睛,长了鼻子,都能知道叶鸯捧了一碗苦药。江礼不瞎,也不傻,叶鸯说那碗药是甜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信。在被子里藏了好一会儿,觉察到叶鸯并没有走,江礼探出头来,说道:“既然这药不苦,你先尝一口看看?”
话音刚落,叶鸯的面容变得扭曲,他看看手中那碗药,又看看江礼,勃然变色:“你到底喝不喝!”
“你态度这么差,我当然不喝。”江礼裹着被子,离他远了些。
叶鸯磨着牙,盯住他看了半晌,把药碗往桌上一搁。江礼以为他放弃了逼迫自己喝药,刚要爬起来继续玩骰子,却听见门板被人敲响。抬眼一看,叶鸯去而复返,身后跟着面沉如水的方璋。
他把方璋喊来,其意昭然若揭,是准备按住病患,强行喂药。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江礼把骰子一扔,跳下床跑到桌边,捏着鼻子灌下一碗药。那药据说是调理身子的,可江礼每次喝下它,都感到五脏六腑齐齐抗议,兴许被亲爹打出的内伤养好之后,他还要承受这药带来的新伤。
方璋抱剑立在门前,冷眼旁观他乖乖喝完那碗药,随后举步走进屋内,拿起桌上空碗。江礼注意到方公子面色不佳,好像在和谁置气,但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待到方璋离去,他掐着脖子干呕两声,感觉嘴里一股药味,怎么也散不掉,不由望向叶鸯,问:“这药还得喝多少天?我感觉伤好得差不多了,要不,明儿就停了药罢?”
“你说停就停?成天做噩梦,休息也休息不好,还打算不吃药?”叶鸯颇为无语,伸手在他胸前拍了两下,赶他回床上呆着。
江礼这间房的格局有些奇怪,床铺竟然靠着窗。叶鸯每次来他屋里,都要多看两眼窗扇,不晓得他睡这儿,晚上会不会觉得凉。
心绪不宁,是该静养,然而他们寄宿在佳期如梦,绝对的安静便成了一种奢望。佳期如梦这地方,暗地里养着杀手,做着人头买卖,表面上却仍是寻欢场,真可谓是鬓影衣香,夜夜笙歌。江小公子住在此地,没变得越来越虚弱就不错了,还想滋补?怎样补呢?叶鸯百思不解,倪裳的用意,非是他可以琢磨。
他们所住的房间,位于整栋楼的最高处,从窗口探头向下望,能看见街上的行人蚂蚁似的走来走去,江礼平素无聊,就靠看这景象打发时间。叶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