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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摔含着怕化,自己拙手笨脚的喂哺、呵护、照应,二十余年过去,大了,变了。岁月一年年不停迁流,他的岁月不可挽回地奔走出逃。思君未果,岁月已晚。他打算穷尽一生等一个人,还没等到,心就老了。老了的心经不起风吹草动了,眼前目下,就想静一会儿。
两人许久没有这样静静呆着了,无争执无催逼无欲求。巫神哼一支西南歌谣,说不清有多古,用苗话哼出来,多少沧海桑田,多少世事翻覆,苍凉却也温暖。这支歌子连着何敬真漂泊无定的童年、少年,直到如今,蓦然回首,幡然领悟——原来,这二十几年间,即便飘萍一般四处流离,他的根依然渴望有一处可供依栖。这依栖就在西南一处边寨,一栋吊脚楼,一条蜿蜒流经吊脚楼下的大河,一群初一十五“赶大墟”的人。少时记忆,尤其不易凋萎,历久弥新,无比鲜活。歌子和歌子当中描绘出的西南寻常景,安心宁神,许久不曾造访的睡意,此时慢慢将他融浸,一曲终了,他也入梦去了。
巫神见他睡得熟了,就把他轻轻放回床里,与他放帐子、盖被子,被子仍是小时那种盖法,脖子以下全部纳入棉被的遮盖范围,不透一丝风的,脚底下再卷起一层,把两足完完整整裹进去,怕他蹬被子。足为身之关防,足若受寒,百病丛生,足若保暖,百病不侵。二十四的人了,还有个人为他操心一双脚的寒温,这人何其有情。情到深处,言行举止分不出对错,辨不出善恶,理不出反正。他对他既有追猎囚锁催逼,也有千万般耐性,千万种细心,千万重挂心。身前身后,再难有人似这尊神一般,这样一意孤行地为他抵挡尘世万万般,不计代价,不问皂白,应他所求。连煎药这样的琐事都要亲自经手。
一只火油小炉,一口熬药用的陶土盅子,一柄草扇,一个守着炉火的人。
何敬真从两个时辰的睡眠中醒转,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家常景,不免戚戚复凄凄——这尊神这样操持,召来挥去,偏偏不肯收“报酬”,安心要他把一笔笔的债欠下去,从此纠缠到底。
“醒了?喝药吧。”巫神从药盅里倾出一小碗来,举起细细吹凉,再送到他手边,要他喝。
何敬真心里百味杂陈,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接过碗来,仰脖灌下。
为着清心火,药里搁了黄连,苦得舌头打结的一碗药,他都品不出苦味,亦品不出他味,只品出了他自己内心的挣扎与摇摆——对硬要摧折他的,他可以死顶到底、宁折不弯,但对柔情以待,小心曲意的,他就不知应当如何了。更何况这里边还掺有那么些年的相依为命,乱如游丝的一种关联,怎么才能理得清呢?
巫神看懂了他的挣扎与摇摆,也看清了他纷乱无条理的思绪,有心让他一人独处,就招呼一声出去了。天将亮时,领回一个人来。
何敬真一见这个像足十成的“替身”,顿时连呼吸都禁住了。
原来一个埋骨黄沙中的人,还能以这种方式“返魂”。
“陈大牛?”
“陈德元?”
“您说我是,那我就是。”返了魂的“狗皮膏药”露个贱兮兮的笑,小眉小眼地望向他。
连声音神态都像到悚然的境地,都不似人为,是鬼斧神工。
问他家口境况,他对答如流,连细节都一丝不漏,几乎把何敬真糊弄当真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即备几份薄礼,领着替身上门演一出戏去。
路不远,过两个街口就到了。替身咋咋呼呼地喊门,“娘”前“娘”后叫得无比亲热,当娘的一开门就是一场哭,母子两人抱头一路哭进去,哭够了才猛然想起似的,把何敬真推出去,抽抽噎噎地为两边道白,“娘,这是儿子军旅中的长官,一向来对儿子很是照顾。哥,这是我娘。”。老人家几年前失了老伴,哭得多了,双目生翳,眼前一片昏花,到此时才发现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她这大半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村里头的里正,猛然撞见个“长官”,立刻慌了,手足不搭调,不知该跪下磕头呢,还是该蹲身请安,手在布衫上攥了又攥,僵手僵脚地立着,不知该如何招呼才不给儿子丢人,满身的无所适从。替身见了赶紧说道:“娘,您别怕,我们长官最是怜惜手下人的,您也别拘礼了,去做点儿好吃的吧,儿子馋娘做的饭馋了几年了,最想吃摊鸡蛋饼子配胡葱!”。
这就把两边都支应开了。
长官这边让座、让茶水、让糖饼水果。娘那边搀进灶房,母子二人一人揉面,一人烧火,手上的活计与嘴边的家常话一样,慢慢的,一句一句,一递一声,说到去日,母子又都静默了。好一会儿,儿子复又笑嘻嘻地对娘说:“娘,儿子这趟回来,打算娶个媳妇子再走,一来给咱们老陈家传递香火,二来我娘也能得人陪伴。”。为娘的听了喜上眉尖,赶忙问儿子可有人选没有,这么仓促人家姑娘可愿意。儿子仍旧笑嘻嘻地说:“放心,长官已为儿子物色好了,女子家里也愿意的,这两日就把事儿办了,我娘好安安稳稳享媳妇的清福!”。老人家一听长官还帮忙保媒拉纤,感戴得无以言表,到了用饭时,感戴就成了满尖的一碗米饭,一筷子一筷子堆叠到顶的小菜。
处了半日,老人家摸着些门道,知道儿子这长官最是没架子,怜老惜弱,心肠又热,说话间神色不由放松许多,闲谈时也谈起乡邻苦处——岁晚稻未熟,而兵祸又至,四处践踏抢掠,半黄夹青的稻米就这么毁在田里,一年的辛苦就这么打了水漂,饥荒蔓延,流民四起,背井离乡,无数凄楚。又说长官是做大事的人,小百姓们的太平日子,还得靠长官们去经营。最后说我儿自小爱耍顽皮,还望长官多多包涵,平日里严管严教,打骂都使得,好歹让他学些本事在身,不然,上了战场,刀剑无眼的……。说到此间,老泪盈然于目,儿子赶紧岔开话头,“娘,后日就迎新嫁娘进门了,大喜事一件,为何净说些丧气话?明日陪您老上街置办些东西,婚娶当日好用。”
替身演戏熟门熟路,足以瞒天过海。可,欺得了人,欺得了心么?
面对一个老来孤苦,全指着儿子过活的寡母,除了撒无数个谎去圆这一份念想,还能如何?
何敬真低眉垂目,盯着自己面前的一碗米饭,盛情难却,吃不下也得吃,数着米粒往下咽,一粒粒米如一颗颗砂,棱角铮然,从食道一路割下去,在胃里结成一块坚铁,疼得他呼吸都不敢使劲。
几句话就让他痛成这副模样,那后日那场假戏真做的“喜酒”呢?可怎么熬?
熬不过也得熬,既然决定要圆一个大谎,就必得善始善终,把这场大刑熬完,给彼此一个交代。
☆、割裂
晚间归来,那巫神早就等在营房里了。说来也奇,这尊神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校场上晃荡着那么些人呢,他是怎么躲过那么多双眼睛的?想想也罢了,连个像足十成的替身都能在毫寸时长内寻来的,悄没声息地进出又算得什么。
“后日我同你一道去。”巫神说。
后日就是假戏真做的一场喜酒。想是怕他触景伤情,心痛不成活,故此要跟牢了,为他舔伤平痛、顺气解忧。
这份温存简直像一眼泉,不见声势,但却涓滴消磨他对他杂芜情感当中的一丝抵触。
温柔是蛛网,看似疏离且不经意,实则滴水不漏,不疾不徐,将网收至方寸之间,一举将猎物捕获。被捕住的无路可逃,往往愿献出自身仅有去向追猎者“买路”。
何敬真孑然一身,仅有的,不过是这么个“人”罢了,剥光了藏进床帐中,唤那巫神来收这“买路钱”。臊死了,不知如何开口,就用骗的。他说,昆仑,头疼……睡不着。那巫神原本背对着他守药炉子,听他这么一说,就移步过来床边,撩开帐子闪身进去,作势要托起他头颈。不想等着他的却是一次夹生的“撩拨”。两人身上都种有情蛊,平日里接触格外当心,小心避开任何可能“走火”的举动或言辞,这回倒好,向来不愿的那个豁了出去,舍身来饲,活色生香的诱使和撩拨,即便是神也难以把持,目之所及,当时就是一僵。何敬真从那巫神骤然发沉的眸色当中知晓自己这笔“买路钱”没送错,哪怕他表面披着张清心寡欲的皮,内里依旧是那个欲念深厚丰沛的“骨”,变不了,经不起心头肉这样含羞带臊的生涩勾引。
“真的可以?”巫神暗蓝的眸子直直望进何敬真的黑眸,朝他讨个准信,同时把自己惊涛拍岸将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