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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请的盘费当然也先从这笔欠账中出。里子有了,面子上的事就该由头头出马,张俊一下收了人家一万多两的雪花银子,怪不好意思的,搜肠刮肚地再编出几顶高帽给何敬真戴上,这才终于起身告辞,回去张罗晚上宴请的事儿。
客人走了,何敬真从桌肚子里掏出一封写了一半的信,接笔续上。信是写给杨镇的,先是道谢,谢他在蔚州一案中为他上下活动,直言出证。而后道贺,贺他升任将军,调到蔚州战场做了西南总关防。最后是托付,两千袍泽的身后事要劳他多多经心,“抚幼赡老,乞望周全”。
一封书信能说的毕竟不多,其余意思只好放到言外去了。道谢只能浅浅的,与杨镇“粉身碎骨浑不怕,留下将帅种子再说话”的犯浑劲头并不相称。道贺也是淡淡的,他一早知道杨镇打了几场漂亮的翻身仗,与新任西南总监军薛凤九配合得不赖。二世祖虽然对用兵打仗不在行,但好歹也出自萧一山门下,没给师父长脸,但也不至于丢人丢到家外边去,不在行的地方他就闭嘴让人家说,放开了给人家做,出了事就一同担着。还有一件好处,二世祖做人不小气,世家出身,手敞惯了,杨镇朝他要钱要粮要军械,二话不说,一揸手,马上就漏出去了,漏多少心里没数。好在两人身边还跟着一位刘中岩,积年的账房,出入多少、实数多少、尚欠多少、有无节余,一清二楚。不然,这俩,一个是只晓得操刀子砍人的丘八,一个是只晓得出不懂得入的少爷秧子,买三个铜板的小菜都能让人骗走七枚大钱的货色,仗打到一半钱就没了,哪里还有后来的几场大捷!
大捷之后,皇帝让杨镇自己提要求,想要什么就提,杨镇也不客气,马上提了一壶不开的——把我的将帅种子还给我!我还指着他给我打下刘建忠那老匹夫呢!皇帝的黑脸色透过圣旨颁到他跟前,他还浑不觉,打算再上一封奏折讨人,还是刘中岩读懂了圣旨上头一连串褒扬后边的威胁,劝他缓缓,别往风口浪尖上撞,省得带累你那将帅种子!
皇帝的圣旨里头还有另外一层谁也没读懂的意思——好不容易寻个由头把人从你手底下抠出来,还想要老子原样放回去?!滚!!
杨将军读不懂圣旨是正常的,皇帝玩心术是行家,一句话里头三四层意思,能读懂最外边那层就很不错了。所以说,还是普通书信好读,直白,要干什么要怎么干直说就完了。杨将军读完圣旨再去读何敬真那封言谢信,一开始只觉得无比通达畅快,读到最后,却又堵住了——原来道谢道贺都是表皮,“托付”才是真意,两千袍泽的身后事是沉甸甸的几十页纸,谁家里头境况如何,有多少家口亟待抚赡,一一列清道明。叫他说什么好呢?这人太“真”了。从古至今,有多少将官把手底伍卒的生死当回事?功成之后,脚下枯骨堆千叠万,有几人会去想这万千枯骨身后,那些嗷嗷待哺的幼儿、倚门悬望盼子归的孤老?有几人会为这些人的饥饱寒温生老病死忧心若此?自家性命尚且不知能否苟全,他这忧心是否有些多余?
杨将军花了一个半时辰把那厚厚的一叠“托付”读完,一个老粗,血流光了都不兴流泪的,硬是让这叠纸催下两行浊泪来。从此他立定主意——将帅种子不能这样埋没,不能叫人半途摧折,不能牛刀杀鸡,不能给扔到定县那鬼地方去生灭!他得和皇帝死磕,磕死也行,只要皇帝答应把人放回来!
然后杨将军就这么和皇帝“磕”上了,每回一有大小捷,绝对在奏报折子上一通“磕”——“臣叩请陛下圣恩”、“臣跪请陛下隆恩”、“臣顿首再拜,叩请陛下天恩”,圣恩隆恩天恩啥的都只和一个内容有关,就是把何敬真再调回他杨镇手下,哪怕平调也行,再不行降级调也好,总之这人是个天生的将帅材料,安天下定四方的一个大好人才,不能让他这样默默老死山林!磕头磕得多了,难免晕头转向,有几封折子写得十分跳脱,语句不甚通顺,读起来直眉瞪眼的,皇帝当场就给气笑了,御笔朱批,打了回去。杨将军其他要求准了,就这条,要么绝口不提,要么就是打马虎眼儿、绕圈圈,绕得杨将军七荤八素的。皇帝那头等着他识相点儿,从此闭嘴,谁知杨将军的狗脾气也很有几分狗的风骨,咬定不放松,一封接一封地往上递折子,估摸着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犟种!
☆、情债与钱债
杨将军与皇帝角劲角得热烈,何敬真那头倒是波澜不兴的,自上回借来一万多足银,放了薪饷,请了县衙一干大小鬼,人人待他都亲厚起来。兵们看他跟看一坨真金白银似的,抢着端茶递水清屋扫舍,一张张脸上的热乎劲头非常真实,伺候也相当卖力,绝对的指东往东,打西往西。县衙里的知县、县吏、皂役也都给面子,办点什么事快多了,不再像原先那般,针尖小事一拖拖半年。
张俊这老小子挺会偷闲,一句“向来书生不懂兵事,还请何百户多费心”,就溜出去了,大事小情全丢给何敬真料理。何敬真说他一个百户管着这么些事怕是僭越了。张俊说怕啥,州衙门的长官十年八年不来一趟,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再说了,兵们服你,你说一句顶我一万句。我是真的管怕了,一千来条人,逢到月末就找我讨粮饷,我又没你这手段,朝哪讨去?妙手空空,偷些儿过来?屁!一千多张黑洞洞的嘴,那是填得满的么!所以这事全得仰仗你,不论是武备还是钱粮,我就没有会的!这回你来了,正好,过段时日我向州衙门陈情,把这位子让给你!
人家都求到这个份上了,再推拒就是不给脸了,那就暂且接下,先把废弛多年的军纪整顿整顿。定县近边,守城防的兵见敌就撒丫子奔了,这可不成话!
何敬真把千来号兵集中到校场上,问一句:“想不想顿顿吃肉,月月有饷?”。“想!”一千多条喉咙喊成了一条,声势很壮,果然是吃饱喝足心气旺,从望风蹿的丧家犬到现下这副胆壮声粗的模样,也不过就是几两薄饷、几顿饱饭的距离。“既是想,那就拿出力气本事来,军营内不养怂人懒汉,养的是上得阵杀得敌,死战不屈的铁血兵士!自明日起,三更于校场集合,迟者逐出不用!”
这就是动真格的了。
第一天出操就没一个敢迟来的,头开的不错。一千多人,三更天出到校场练对打、练刺杀,定县衙门一班大小吏们烧心了。因定县县城太小,排布不开,县衙与校场离的很近,吏们住在县衙周边的宅子里,三更天正是好眠,睡梦里忽然□□来震天的“杀”声,能不惊得战战摇摇么?又不好让人家别练了。定县武备废弛已久,来几个小毛贼都要鸡飞狗跳好几天,不练不行,练嘛,这觉还睡不睡了?忍着吧!要不早点睡,天一擦黑就上床卧着!
忍了十天半月,这伙丘八还扯上号子了!什么“狗贼子偷我粮!杀杀杀杀杀杀!”,什么“狠心鬼夺我饷!杀杀杀杀杀杀!”。杀得一班怀了鬼胎的大小吏们吃不下睡不着。又过了十天半月,丘八们抽冷子搞了场突袭,打掉了饶山上盘踞多年的一伙山匪,拘了一百多人,杀了四个硬颈的,剩下的全部收编。放个屁都能崩着脚后跟的定县许久没砍过人头了,杀山匪头子那天,百姓们跟看大戏似的,一层层围拢来,围了个水泄不通,说说笑笑,人人都心大心宽。官们就不大行了,鬼头刀“刷”的一闪,他们就小抖一阵,鬼头刀一扬,手起刀落人头滚地,官们一颗心也跟着满地打滚。此时方才晓得那新来的百户不是个善茬。
知县遮遮掩掩的派了县丞到军营里和他打商量,光说些枝节,不碰主干,隔靴搔痒和稀泥。嘁!打太极谁不会!
当天夜里,新来的百户就让人把十几面战鼓推到校场上,再和杠房租些响器,天刚擦黑就开动,又吹又擂,还轮着班来,一千多人分成十批,每批擂半个时辰,擂到第二天日色过午,县丞又找来了,开口还不饶人,说他们这么又吹又擂的,惊扰了百姓,于法不当,于理不合,百姓们是不会答应的!
何百户好淡眉眼,回一句:不妨,已着人挨家挨户道叨扰去了,每户按人头配发耳塞子,一人一副,一天贴十枚大子儿扰民费,百姓们都积极“拥军”呢,又何来扰民一说。听听这口声,怪道人说财大腰身粗呢!手上有钱,花钱买太平,花钱买“拥军”,管得着么?我乐意!
县丞估计不能善了,歪歪倒倒回了县衙,找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