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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然是可期的。
裴钧收回神思来,眼看姜越已消失在远处官道中,大军人马也走过大半,他便勒缰调转马头,一甩马鞭向京城奔去,暗自决心道:
这一世哪怕为了姜越,他也定要把上一世未竟的事业全部完成。
第119章 其罪七十四 · 寡断
宫里的天空是四角的。日头升上了正顶,恰是宫差换班时分。
姜湛忽地睁眼,发觉自己正站在中庆殿前。他眺望着远方宫门,头顶日晒,腹中空空,背心的细汗已濡湿了龙袍的里裳,手足却感到异常冰凉。
他茫然地向前走出一步,一时不记得自己何故在此,却隐约感到心中有一股从无尽失落中涌起的渴望。这渴望迫使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宫门,就像正等待着什么一样。
忽而,那宫门中跑来了人影。一个太监满头大汗地发足狂奔,双手紧紧端着个底纹繁复的木盘子,盘中搁着一封薄薄的信,信上镇着块檀木,正随着太监的狂奔而上下颠簸。
“快!快!”
姜湛听见耳边传来胡黎的催促,扭头看去,只见他身旁的胡黎抱着拂尘急急跑下石阶,一把从那跑来的太监手中抓出了信,转身小跑到姜湛面前,妥善而恭敬地将信呈上。
姜湛拿起那信,只见信封上写着六个风骨劲逸的墨字:“裴钧叩首拜呈。”
原来他虚弱地站在这里,是在等裴钧的信。
他颤抖着双手揭开信封、取出信纸,心中竟仅仅因为展开信纸的这一动作而情不自禁地欢喜起来。周围气温湿热、空气潮闷,道道宫墙密不透风,汉白玉的栏杆好似铁栅,将他围困在方寸间,可他却似乎在拆开手中信件的这一刻,获取了一丝丝不可称之为自由的自由。
这是一分来自裴钧的自由。
而他的天下,就是手中的信。
他一遍又一遍地读那些信。信中的山川河流让他向往,信中的哀民载道令他恐慌,裴钧沿途的见闻时时引他入胜,时时叫他大笑,可笑着笑着,他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胸腔一阵抽痛,他眼前灰暗了一时,待回过神来,已见周遭变成了崇宁殿的内景,雕梁画栋间,数名太医一拥而上,胡黎把信纸从他手中抽走。他极力伸手想要探那信纸,却抓了个空,深吸口气刚要说话,人却已被扶到床榻上,再度咳喘不停。
这时他似乎是想起来了——几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天气不好的时候,就连在外头多走一些都头昏脑涨。早朝已多时不上了,一切的政事都交由裴钧与裴钧信赖的朝臣去权衡,多数时候他只拿个主意,歇下时,便几乎完全活在裴钧书信的世界里。
当他为朋党之争和晋王之势感到不安,看到裴钧为他四处游走带来的改革成果,便随同裴钧信中激越的字句一起振奋,一起怀有希望;当他为日渐羸弱的自身和朝中对此的非议而心中抑抑,这偌大皇城中,也唯有裴钧写在信中的江湖传闻和坊间故事能给他抚慰。
他每夜将这些信纸压在枕下的那柄短刀旁,如同这些信能像这短刀一样,成为他最贴身的护甲。他在一次次回信中越来越少提及自己的状况,所言字句也越来越苍白,最终面对裴钧字里行间流露着不满的问询,他实在难以再亲笔回复,不由便叫来胡黎代笔,令他只写写朝中近况即可。
他不想成为裴钧的负担。他恨极了成为裴钧的负担。
可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了。
这是元光十八年,北地发了春旱。因驿递通达,朝廷得知迅速,便急调粮食赈灾。拨款之举一直持续到夏季。
不知是六月中的哪一天,瑞王入宫,送来些精巧的鼻烟壶和南洋绣扇,说鼻烟壶是供姜湛盛放药丸的,绣扇则是用来去热,待坐下了,便一边共姜湛赏玩,一边作漫不经心道:“哎,皇上,听说如今这裴子羽的变法革新是愈发得力了,正赶上晋王在南地平了叛,眼见着闹事儿的乱民都少了。”
姜湛坐在御案后,手中捏着枚鼻烟壶,听言难得露出丝笑来,正要说话,却听瑞王接着又道:
“可是……这国税怎就没见着涨呢?”
姜湛的笑在脸上一凝,消散下去,片刻才道:“革新不是一日既成的。消弭暴乱已是功劳,裴子羽勤勉,朝中也应宽裕他时日。”
瑞王并未察觉姜湛的异样,兀自继续道:“可东南西北万万生民,少了暴乱就该多出税赋,这裴子羽既是不想让咱们勋贵之流再管驿递的烂摊子,总也该如数将封地食邑送进京来吧?可他变了五年的法了,咱几兄弟的食邑也不比过去多呀!若说是变法成了,钱变多了,怎就会瞧不见呢?眼见着这次赈灾也没从国库里匀出多少银子,莫不是……这些银钱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放肆!”姜湛怒斥打断他,脱手就将鼻烟壶向他脚下砸去。
瑞王吓得一跳,抬眼见姜湛把他送来鼻烟壶和扇子全数扫落在地上,忙忙心疼地拾拣起来。
姜湛看着此景更是来气,指着他鼻子骂他:“瑞王,你空口无凭污蔑朝中重臣,可知这该当何罪?你无能做事,在京中享着乐子,还怪做事的人没给够你银子?朕是皇上,朕都不打国库的主意,你区区挂着个亲王的名头,又凭什么要来过问?难道是连这名头都不想要了?”
瑞王本是由母家蔡氏指使来给姜湛吹耳旁风的,未料竟引姜湛勃然大怒,赶忙跪地告饶:“臣口无遮拦!臣有罪!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姜湛起身将他呵斥出去,瑞王狼狈万分地走了。可眼看着瑞王哆哆嗦嗦抱着那些杂乱的贡物走出宫门,姜湛心底那些卑劣不安的种子却一点点地开始发芽。
他闭目摇头,告诫自己:瑞王是代蔡氏来挑拨离间的,万万不能中了这奸计。然而,昼夜闭目间,他却还是逃避不了内心那个阴暗自私的自己。
他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阴恻恻地说:“瑞王虽是无能,虽是倚靠蔡家,却也是皇亲,是你的哥哥,他和你利害相栖啊,可裴钧呢?谁不想一人独揽天下大权?谁不想取代你这个病秧子?裴钧说他爱你、帮你、护着你,你就真的信了吗?当年帝后与你血浓于水,依然可以那般冷落戕害你,裴钧与你没有半分血缘,他又凭什么奋不顾身帮你?如果瑞王所言都是真的,那这朝中天下,裴钧才该是最危险的人!”
——不!
他拼命推开这个念头,在燥热的夜里寒战而醒,惶恐地攥紧了身上薄衾,至此后便愈渐少眠。
安神汤剂与燃香并不能让姜湛免于失眠之苦。胡黎侍奉在侧深感不安,不由遍寻安眠之法。恰是这时,翰林侍讲蔡岚带着古琴叩首求见,说是能为圣躬分忧。
于是在秋来的这一日,崇宁殿摇曳的灯窗后响起了琴声。这琴声时而伴随低语,时而勾出轻笑,渐渐从一开始的夜半三曲,减少成两曲,一曲。后来有时甚至并无琴声,蔡岚进入殿中,却依然待到翌日天明。
宫里人说,蔡侍讲有一双和裴子羽一样的眼睛。
入秋时,裴钧返朝。姜湛疑心作祟,佯作撒娇模样旁敲侧击,扭着裴钧调取了九府三分之一的县税账本入宫,说要学着清查。裴钧被他闹得笑出来,应下了。半月后姜湛在宫中密诏内务府数位管账太监核算,这些账目是样样工整。
姜湛不免放心了些,心中阴暗的种子便伏入了砂石般松动的泥土——只要裴钧稳如参天巨树一般地守护在旁遮挡风雨,这种子就无处发芽。
可是姜湛安心了,被他挡在门外的一众皇亲和朝中利益受损的众臣却愈发地不安心了。裴钧布置的新政改革由地方试点,传至中央,经过县镇、府道、省城,层层递进,即刻就要蔓延到京中,作为裴党政敌的张氏和蔡氏急了,此时便开始了更为密切的查探。
张岭带病在府,亲自写出数百封函件,寄往东西南北各处乡绅、学究、巡按府邸,广撒法网,搜集裴钧不法之举;蔡延更是借着蔡岚独得姜湛垂青,一次次随蔡岚入宫面圣,请求抽调各处账目、军需。
然而,这一次次的查探都未能发现端倪。
在张岭不再抱希望时,蔡延却更加严密地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缝隙,只待如蛇一般钻入其中,掘地三尺,将带刺的毒牙扎入那绝密的真相。
很快,蔡延所等的时机来了。
秋后裴钧北上抽检监军,江东发了疫病。此疫一发,朝廷极快获知了灾情,敦促府道赈灾,江东府拖延多日后,声称无钱赈灾。
江东知府一夜间遣散官署,悬梁自尽,留下一纸认罪状,终令一桩巨冤之案曝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