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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困。”
“就是不困,也该上床躺着,这一样可以得到休息嘛!”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里。菲利普注意到晚饭后她又换上了那件黑色绸衣裙。
“我想我还是等着你,万一你需要拿个东西什么的。”
米尔德丽德说罢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两片毫无血色的嘴唇隐隐约约露出一丝笑意。菲利普自己也拿不准他是否理解了她的用意。他只觉得有点儿尴尬,似还是装出一到快活的、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这样做是好的,但也太淘气了。快给我睡觉去,要不明天早晨就爬不起来了。”
“我还不想上床睡觉。”
“扯淡,”菲利普冷冷地说了一声。
米尔德丽德从安乐椅里站了起来,绷着脸儿,走进了她的卧室。当耳边传来她沉重的锁门声时,菲利普脸上绽开了笑容。
以后的几天倒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米尔德丽德随遇而安,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定居下来了。菲利普匆匆赶去上课之后,她一上午就在寓所操持家务。他们吃的很简单。不过,她就喜欢为了买些许必不可少的食品而在街上磨蹭个老半天。她不能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但尽管如此,她还是给自己煮杯可可喝喝,弄些奶油和面包啃啃。享受过后,便用小人车推着孩子上街溜达,然后回到寓所,百无聊赖地打发下午余下的时光。她心力交瘁,然而只做几件轻便的家务活儿还是合适的。菲利普把房租钱交由米尔德丽德去付,借此她同菲利普的令人生畏的房东太太交上了朋友,而且不出一个星期,她居然能够给菲利普聊聊左邻右舍的情况,了解的情况之多,远远超过了菲利普一年中所知道的。
“她可是位非常好的太太,”米尔德丽德对菲利普说,“简直像个贵妇人。我告诉她说我们是夫妻。”
“你认为有此必要吗?”
“嗯,我总得对她说点什么呀。我人住在这儿而又不是你的妻子,这事叫人看来不是太可笑了吗?我不知道她对我会有什么看法。”
“我想她根本不相信你说的话。”
“她肯定相信,我敢打赌。我告诉她说我们结婚已两年了——要知道,由于有了这个孩子,我只好这么说——只有你那儿的人才会不相信,因为你还是个学生。因此,我们得瞒着不让别人知道,不过现在他们的看法也改变了,因为我们将要跟他们一道去海滨消暑。”
“你可是个编造荒诞故事的老手罗,”菲利普说了一句。
看到米尔德丽德撒谎的劲头仍不减当初,菲利普心中隐隐有些反感。在过去的两年中,她可什么教训都没记取。但是当着米尔德丽德的面,他只是耸了耸肩膀。
“归根结蒂一句话,”菲利普暗自思忖,“她运气不佳。”
这是个美丽的夜晚,夜空无一丝云彩,天气温暖宜人,伦敦南部地区的人们似乎倾巢而出,都涌到了街上。周围有一种使得那些伦敦佬坐立不安的气氛,而每当天气突然变化,这种气氛总是唆使伦敦佬走出家门来到户外。米尔德丽德收拾好饭桌以后,便走到窗口跟前,凭窗眺望。街上的喧闹声迎面扑来,人们相互的呼唤声、来往车辆的呼啸声、远处一架手转风琴的乐曲声,纷纷从窗口灌进房间,送进他俩的耳中。
“菲利普,我想今晚你非看书不可,对不?”米尔德丽德问菲利普,脸上现出渴望的神情。
“我应该看书。不过,我不晓得为什么我非看不可。嘿,你想叫我干点别的什么事吗?”
“我很想出去散散心。难道我们就不能去坐在电车顶上溜它一圈吗?”
“随你的便。”
“我这就去戴帽子,”她兴高采烈地说。
在这样的夜晚,人们要耐住性子呆在家里是不可能的。那孩子早已进入温柔的梦乡,留她在家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米尔德丽德说以前夜里外出就常常把孩子一人扔在家里,她可从来没醒过。米尔德丽德戴好帽子回来时,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还抓紧时间往脸上搽了点胭脂。而菲利普还以为她是太激动了,苍白的面颊才升起了两朵淡淡的红晕呢。看到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菲利普真地动了感情,还暗暗责备起自己待她太苛刻来了。来到户外时,她开心地哈哈笑了起来。他们一看到驶往威斯敏斯特大桥的电车,便跳了上去。菲利普嘴里衔着烟斗,同米尔德丽德一道注视着车窗外人头攒动的街道。一家家商店开着,灯光通明,人们忙着为第二天采购食品。当电车驶过一家叫做坎特伯雷的杂耍剧场时,米尔德丽德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哦,菲利普,我们一定得上那儿去看看,我可有好久没上杂耍剧场了。”
“我们可买不起前排正厅座位的票,这你是知道的。”
“喔,我才不计较呢,就是顶层楼座我也够高兴的了。”
他们俩下了电车,往回走了百把码的路,才来到杂耍剧场门口。他们花了十二便士买了两个极好的座位,座位在高处,但决不是顶层楼座。这晚他们运气真好,剧场里有不少空位置呢。米尔德丽德双眸烟烟闪光,感到快活极了。她身上有种纯朴的气质打动了菲利普的心。她对菲利普来说是个猜不透的谜。她身上某些东西至今对菲利普仍不无吸引力,菲利普认为她身上还有不少好的地方。米尔德丽德从小没有教养,她人生坎坷;他还为了许多连她本人也无法可想的事情去责备她。如果他要求从她那里得到她自己也无力给予的贞操,那是他自己的过错。要是她生长在另一种生存环境里,她完全可能出落成一个妩媚可爱的姑娘。她根本不堪人生大搏斗的冲击。此刻,菲利普凝睇着她的侧影,只见她的嘴微微张着,双颊升起两朵淡淡的红晕,他认为她看上去出人意料的圣洁。一朋遏制不住的怜悯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他诚心诚意地宽有她给自己带来了苦难的罪过。剧场里烟雾腾腾,使得菲利普的两眼发痛,但是当他对米尔德丽德提议回家时,她却转过脸来,一脸的恳求人的神色,请求他陪她呆到终场。菲利普粲然一笑,同意了。米尔德丽德握住了菲利普的手,一直握到表演结束。当他们汇入观众人流走出剧场来到熙熙攘攘的街上时,米尔德丽德还无意返回寓所。于是,他们俩比肩漫步来到威斯敏斯特大街上立在那儿,凝眸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
“几个月来我还没有这么痛快过呢,”米尔德丽德说。
菲利普感到心满意足。他一时情不自禁地要把米尔德丽德及其女儿领到自己的寓所,而现在已变成了现实,为此,他对命运之神充满了感激的心情。看到她表示善意的感激之情,他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最后米尔德丽德终于累了,他们跳上一辆电车返回寓所。此时夜已深了,当他们步下电车,拐入寓所所在的街道时,街上空荡荡的阒无一人。这当儿,米尔德丽德悄悄地挽起了菲利普的胳膊。
“这倒有点像过去的情景了,菲尔,”米尔德丽德说道。
以前她从来没有叫过他菲尔,只有格里菲思一人这样叫过,即使是现在,一听到这一称呼,一种莫可名状的剧痛便袭上心来。他还记得当初他痛心疾首欲求一死的情景。那会儿,巨大的痛苦实难忍受,他还颇为认真地考虑过自杀来着。这一切似乎都是遥远的往事罗。他想起过去的自己时,不觉莞尔。眼下,他对米尔德丽德只有满腔的怜悯之情,除此别无任何其他感情可言。他们来到寓所跟前。步入起居间之后,菲利普随手点亮了煤气灯。
“孩子好吗?”他口中问道。
“我这就去瞧瞧她。”
米尔德丽德回到起居间,并说打她走了之后,那孩子睡得一直很香甜,连动也没动。这孩子可真乖!菲利普向米尔德丽德伸出一只手,并说:
“嗯,晚安。”
“你这就去睡觉吗?”
“都快一点啦。近来我不习惯睡得很迟,”菲利普答道。
米尔德丽德抓起了他的手,一边紧紧地攥着,一边笑眯眯地望着他的眼睛。
“菲尔,那天夜里在那个房间里,你叫我上这儿来同你呆在一起,你说你只要我给你做些烧饭之类的事情,除此之外,你不想我做别的什么。就在那会儿,我脑子里想的事情同你认为我在想的事情,可不是一码事啊。”
“是吗?”菲利普说着,从米尔德丽德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可是这样想的。”
“别这样傻里傻气的啦,”米尔德丽德哈哈笑着说。
菲利普摇了摇头。
“我是很认真的。我决不会提出任何别的条件来让你呆在这儿的。”
“为什么不呢?”
“我觉得我不能那么做。这种事我解释不了,不过它会把全盘事情搞懵的。”
米尔德丽德耸了耸双肩。
“唔,很好,那就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