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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搁下碗,几个仆役从外面七手八脚地抬进一桶热水,卫之遥被扒了个一干二净,又被抬桶中洗刷。卫之遥不反抗也不挣动,呆滞着双眼任他们摆弄。谢予彬看他这两眼无神的模样,烦躁地直扇扇子,福安低声安慰他道:“少爷,这厮被关久了,迟钝些也属正常。何况安分也好,便不会老祖宗前误了事。”
谢予彬没精打采地,很是郁闷不乐:“娶个男人本就令本公子丢尽颜面,现在还得带他登堂入室……唉,天老爷,您是在逗本公子玩吗?”
一众人忙得陀螺转,直过了一个时辰才把卫之遥拾掇得干干净净。卫之遥穿上一套靛青圆领绸衫,腰系玄色绶带,愈发显得长身玉立。谢予彬也是第一次仔细打量他,除了瘦削些,确实称得上“英容俊美”四字。
可惜再怎么好看,也是个男的。谢予彬蹙眉摇扇,转身道:“他脚底下虚,你们把人好好搀着,跟我走。”
卫之遥头脑清明了些,不由捏紧拳头道:“这是要去哪儿……”
谢予彬放缓步子,冷冰冰地威胁道:“带你去个地方。你老实些,什么也别说,给我扮个哑巴就
成!扮得好了,就不用再呆那屋子,但要是惹出什么乱子,我把你这奴才的过失全算在主子头上!”
走了一时半刻,谢予彬遥遥看见“锦云堂”的匾额,还有在门边候着的大哥二哥。他挥退下人,见卫之遥连步子都站不稳,蹙眉“啧”了一声,亲力亲为地扶人走进大堂。
待二人进去,谢予瑾蹙眉道:“瞧那模样可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万一老太太摸出来那‘媳妇’是个男的,岂不坏事?”
谢予靖满不在乎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毕竟是从三弟房里出来的,就算是匹死马,也比充数的骆驼强。老太太又看不见,到时候咱们说这女子相貌英武,宛如男子便成!”
“你啊你……”谢予瑾用手一指吊儿郎当的谢予靖,气得没话说,只得甩袖入内。
卫之遥被谢予彬搀扶着进屋,他的目光依旧恍惚,却隐隐能感到对面老人身上那股庄肃的气势与魄力。
谢予彬窝了一肚子的火,将卫之遥强行按跪在地,自己也随即撩袍跪在谢老夫人面前。崔凤偷瞧了眼卫之遥,跟柳容吃吃笑道:“容姐你瞧,要不是太瘦,这‘三妹’长得倒是一等一的俊!”
“彬儿,这次把真正的媳妇带来了?”谢老夫人平静地开口。
谢予彬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带来了。”
“好,”谢老夫人探出手,在空中摸索道,“老身的第三个孙媳妇,你过来让老身瞧瞧……”
卫之遥被谢予彬扯来扯去,神情举止僵如木偶。老太太一伸手摸到卫之遥的头发,只温声道:“孩子,怎么不抬头,也不出声啊?让大母看看你。”
头顶那只手温暖而干燥,如同慈母一般抚摸自己。卫之遥低着头,被那温厚的掌心唤醒了神智,一时间竟怔怔地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满面风霜、白发皑皑的六旬老人,空洞的视线中浮现出一丝光亮。
谢老夫人伸手摸了摸卫之遥的面颊,卫之遥瘦得脱了形,此时两颊几乎都被老太太包在手里。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为何,也不知道对方这么抚摸自己是为了什么,只知道那双手充满了慈爱,让他莫名想起小时候,在那雪堆里捧着自己冻硬的脸的另一双小手,也是这么温暖而友善。
众人都多少有些恐慌地看着这一幕。卫之遥不太明白对方为何要摸自己的脸,也不曾感到半分惊惧,只静静地抬头,在那双柔和温暖的手下,目光里慢慢涌出不知是感动还是悲伤的神色。
谢老夫人抚摸他的脸半晌,冷硬的神色似乎化了冻,逐渐地竟然喜上眉梢,赞叹道:“好,好,这才是我谢家的媳妇!”
这话直如一声惊雷将在场众人炸得外焦里嫩。谢丞相一脸匪夷所思,谢予瑾谢予靖二人面面相觑,柳容轻颦眉头,崔凤的嘴张得能吞下个鸡蛋。
青天大老爷,老祖宗没摸出这是个男的!!
谢予彬又觉安慰又觉荒唐,简直一头雾水。老太太和蔼可亲地对卫之遥说:“孩子,你叫什么啊?老身还不知道呢。”
谢予彬唯恐露馅,忙一旁应道:“大母,他叫‘卫之遥’。”
“卫之遥?好名字,能够护卫我谢家在风雨中屹立不倒,走至地远天遥。”老太太点点头,粗糙的手摸过卫之遥的五官,叹气道,“可怜见的……孩子,你从小到大,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啊?”
老太太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口,卫之遥一怔,往事如潮般在脑海中翻涌,连同这几日的折磨煎熬一并浮现在眼前。
吃了很多苦?那算什么……
再大的苦,也苦不过自己亲眼看她从窗子跃出去的那一刻……
卫之遥微一恍惚,眼前晃过那道纤瘦灵巧的身影,两行薄泪竟从强自隐忍的眼角滑落,迸到那青筋鼓起的手背上。谢予彬瞧他这么悄无声息地流下泪,被吓了一跳,暗想之前不管他怎么羞辱,对方从未掉下一滴泪,如今却哭成这么个脆弱的模样,倒真是个可怜见的。
“孩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心里委屈啊?”谢老夫人难过地颦起眉毛,拉过卫之遥的手抚摸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瞧瞧这都瘦成什么样了,孩子受苦了……你放心,以后在我们谢家,谁要再欺负你,给你脸色瞧,大母给你撑腰做主,大母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要是大母不在了……”
老夫人突然严厉喝道:“彬儿,你过来!”
谢予彬忙跪倒在地,偷瞧了一眼身侧呜咽颤抖的卫之遥,心里五味杂陈。
老太太松开卫之遥的手,对谢予彬厉声道:“你媳妇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可知道?”
谢予彬愁眉苦脸地想,自个儿何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然而老太太在气头上,卫之遥又在旁边泪流不止,他只能垂头丧气道:“知道……都是孙儿的错。”
老太太哼了一声,语气稍微平静道:“你媳妇哭了,你知不知道?”
谢予彬会意,神色复杂地从怀里掏出帕子,别别扭扭地瞧了人一眼,给卫之遥一点一点地擦脸上的泪,吞吞吐吐地哄道:“娘子……别哭了,老祖宗看着心疼,为夫看着也心疼……都是为夫的错,你有什么委屈的,回去跟为夫说……”
卫之遥被这话酸得头皮发麻,劈手夺过对方手里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揩了揩,侧过头不看他。
谢予彬讪讪地缩回手,对老太太恭敬地唤了一声:“大母,孙儿都知道。”
老太太扶着拐杖,闭目点头道:“彬儿,你从小就乖顺,大母知道你心肠最软,最是个会心疼人的……大母没别的愿望,就希望你能有个好媳妇,可不付出哪里会有回报?你若不真心待人家,人家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跟你一辈子呢?”
“是,是……”谢予彬挨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说教,本来觉得自己甚是委屈,又突然觉得自己被这情景烘托成了个十恶不赦的混账。他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仰天大叫。
自从相面一事过去,谢予彬攒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便在那些烟花之地胡闹得更厉害,往往在深更半夜,或金鸡三唱时,才沾着一身的脂粉气,酒气熏天地回府,摆明了是膈应人。
谢丞相是恨铁不成钢,又是晓之以理又是家法伺候,想把这不肖子一身歪偏的脊梁骨掰正。谁知谢予彬是铁了心不要脸,无论怎么教训,就是不回头,照例做他的风流纨绔。
谢老夫人知道这些事,不发一语,只吃起了素,手拈佛珠,日复一日地在屋里打坐念经,对家里一切大大小小的变故充耳不闻。
有下人偷偷跟谢予彬说,老夫人的食量越来越小了,最近连着两天,竟粒米不沾。
谢予彬听了这话,发出不知是怒是悲的一声吼,当即给了自己一巴掌,跌跌撞撞地跑到老夫人房门前!他推开门,一声呼唤还未出口,却见那满头银丝的老人伛偻着身体,坐在蒲团之上,正猛烈地咳嗽!
听到谢予彬那一声颤抖的“大母”,老夫人缓了缓呼吸,哑声说:“……你还来干什么?”
谢予彬苦着脸道:“大母,孙儿不孝,孙儿再也不这么胡闹了!大母,求您吃些东西吧……”
谢老夫人头也不回,淡淡地说:“你出去吧。”
谢予彬伏在地上,继续哀声说:“大母,孙儿知错了……”
老夫人置若罔闻,只执起手里的小槌,嘡嘡咚咚地敲打身边的木鱼,再也没有理会他。谢予彬从房里走出来,沮丧地走到池塘边上,眼珠跟着水下的金鲤鱼转了几圈,突然大叫一声,朝蓝天白云无限留恋地瞥了一眼,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