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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静思虽不明太后意思,但脑后的手冰冷无力,有一种颓败的深沉与萧索,透过干枯的肌肤传至自己的心底。他点了点头,应承道:“微臣记住了。”
凌嫣顺着他温热的后脑轻抚至肩膀,勉力拍了拍,闭目道:“可惜,可惜。”过了半晌,挥了挥手。“去罢,喝口热茶暖暖。”
闻静思叩谢之后,跟着萧韫曦去小厅喝茶,独留萧佑安一人坐在房中陪伴太后。萧佑安自闻静思进来,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等他出了房门,便往凌嫣处俯身低首,悄声道:“母后可有懿旨?”
凌嫣勉强弯了弯唇角,心道究竟是知母莫若子,捏了捏温暖的垫被,竭力道:“能杀则杀,不杀则乱我宗裔,杀之……”
萧佑安心底一沉,忽然回想起御前对答,太子与萧韫曦的暗涛汹涌,针锋相对,只觉得太后所言一针见血,正中自己的隐忧,不禁催促道:“杀之则怎样?”
凌嫣闭上双眼,叹惜道:“杀之,则毁我宗裔啊。”
萧佑安大吃一惊,呆愣了片刻,缓缓直起身,扭头朝小厅张望。两人促膝对坐桌边,萧韫曦神色淡淡,亲手倒茶,闻静思眉间隐有忧色,浅浅啜饮。再寻常不过的情景,萧佑安如何也辨不出这个文弱的世家公子,哪里有毁乱宗裔的能力。
闻静思在太后宫中待至傍晚,由萧韫曦陪着出宫。
宫殿林立,白雪皑皑,四行鲜明的足印直直地由远及近。
闻静思看着扫雪的宫奴三五成群将积雪扫至一侧,露出冷硬的青石地板,偶尔有宫奴看向这边,也快速低下头,继续挥动扫把。他思量了片刻,终是开口道:“殿下可否听我一言?”他甚少这样强势的和萧韫曦说话,自然引得侧目。他见萧韫曦愿意倾听,左右瞟了一眼,慎重地道:“太后沉疴难遇,太医院已无计可施,徐谦师承妙清和尚,医术自然不差,不如请他暗中诊视。”
萧韫曦眉峰一挑,肃声道:“你不信太医院?”
闻静思道:“无路可走,不如另辟一径。”
萧韫曦站定,垂头沉默了许久,才道:“让我想想办法,医畜者医人,这事让父皇和太子知道了,我难逃一劫。”
萧韫曦既然说了想办法,自是不会失言。他亲自前往徐谦处说明了情况。徐谦得他承诺,当即答应下来。三天之后,萧韫曦带着越国王爷慕云鸿相赠的珍贵药材,送往太后的寝宫,奉药的太监便是徐谦伪装而成。待萧韫曦摒退侍女,他趁太后昏迷之际,仔细诊视了一遍,又让萧韫曦派人暗中盗来太医院内太后骨折之后所有脉案与药方记录,甚至连废弃的药渣也取来一一分捡鉴别。再三确认后,不禁心底大呼不妙。萧韫曦见他脸色凝重,心知有异,一言不发,立即带他出了皇宫,直奔闻静思处。
三人入了闻静思的书房,关严了门窗,围着圆桌各占一角,徐谦自知逃不掉,反而放松下来,不待两人发问,语出惊人道:“年老之人骨折,确实遗症猛于虎,只是太后之疾并非遗症所致,而是出自人祸。”
闻静思大吃一惊。萧韫曦心中早有准备,因而还算平静,只沉了脸,冷声道:“说下去!”
徐谦看了看两人,继续道:“我观太后症状,联系脉案所记载与这几日的药渣,唯有中毒才能解释缘由。药渣之中,有一味叫做‘甲子桃’,太后骨折,本不应使用,太医院所开药方中也并无这味药。因此,这药应是有人另外加入。”
萧韫曦双眉紧蹙,怔怔出神,不知想起了什么。闻静思忽道:“甲子桃?莫不是高祖建国时,天竺使臣进贡的花卉?”
徐谦点头道:“闻公子果然博学强记。甲子桃时人又称夹竹桃,产自天竺。性苦辛,全株有剧毒,医治心病确实有效,只是药量十分难掌握。而太医院怕落下藏毒之名,非太医令一级,也不敢入方。一旦入方,必要上报皇帝,写入药案,存入卷宗,以备后查。”
萧韫曦沉默良久才道:“你可有方法检验糕点中是否含有甲子桃?”
徐谦道:“殿下有多少?一块恐怕不行。”
萧韫曦道:“一笼呢?”
徐谦慎重道:“我尽量。”
萧韫曦点头道:“我会派人将糕点送往你处,事关重大,务必查实。”
徐谦心道:“牵扯了官家暗斗,哪件事不重大。”只因有求于他,也只能尽心尽力。
闻静思担忧道:“徐大夫精于医道,太后是否有救?”
萧韫曦缓缓扭过头去,目光落在博古架中一支绘了寒梅傲雪的瓷瓶上。
徐谦见闻静思的双眼,包含了期待与惋惜,显得清透又真挚,一时竟不忍如实以告。支支吾吾了半刻才道:“以太后现状来看,定是少量久服,中毒已深。我虽有延命之法,也不过是一、二日的晨光。”
闻静思心中一惊,转眼去看萧韫曦。而萧韫曦似是早已知情,并无多大反应。
书房静谧,满室墨香。徐谦走了许久,萧韫曦仍怔怔地盯着瓷瓶出神。闻静思不敢打扰他,只静静地坐在一旁陪伴。屋外偶尔传来几声鸟叫,光影暗移,一捧雪从屋顶滑落,碎在地上,发出“噗”的响声。萧韫曦才缓缓回过神,疲惫万分地紧紧按着太阳穴道:“静思,他们是要断我羽翼啊!”
闻静思记忆中的萧三皇子,永远是胸有成竹,帷幄天下的自信神情,哪里像现状这样脆弱无依。不禁心中大恸,再也顾不得尊卑之礼,君子之仪,站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揽入怀中,心痛道:“殿下,我虽力薄,也愿为殿下出生入死。”
萧韫曦枕着单薄的胸膛,鼻间皆是闻静思身上清淡的香气,心中虽有无限柔情,也都被悲伤尽化开去。他闭上双眼,双手紧紧环抱着闻静思的腰身,心头无比清明,镇定道:“你放心,我有凌家,史家,卢家,河西范家,东海薛家。我不会输,我输不起!”
建昌四年,一月三十日,皇太后凌嫣在一场大雪中闭目长辞。萧佑安令举国治丧,大哀三日。太后遗体葬入先帝寝陵的那一日,萧佑安率后宫、皇子、公主、皇室宗亲着丧服送行。
萧韫曦双目赤红,素整的齐衰之下,双手紧紧捏着徐谦亲手送来的密信。竭力压抑的仇恨与怨毒,仍是透过双眼,如刀似剑般钉在了宗皇后与太子的背影上。心中重重起誓:“凡有所欠,十倍奉还!”
太后之死,给萧佑安的打击不可谓不重。他原本心中向道,这下更是一心沉浸在上面。甚至提前将吏部交付萧韫曦,自己则日日钻研长生不死药,连早朝都慢慢懈怠了。宗维乐见其成,进献了四方招揽的修道名士,在宫中飞天阁陪萧佑安日日炼丹,配制五石散。朝中大臣见此情景,纷纷集结上书,以萧韫曦已至弱冠为由,要求上亲王号。萧韫曦冷眼旁观,心知这些大臣下一步定是逼父皇令他离京,管理封地。
萧佑安虽醉心修道,儿子的事还是分出心来管上一管。
年中六月,萧佑安命钦天监择了吉日,给萧韫曦行了冠礼,又赐封宁王,画了殷州为封地。太后刚逝,一切礼仪从简,冠礼与封王虽不张扬奢靡,却也冗长繁复。一切均如萧韫曦所料,封王后不到半个月,就有朝臣陆陆续续递折,要么奏说:按制受封后的皇子必须离开皇宫,在京中另建府邸。要么是:亲王已有封地,宜尽快赴任,为君解忧。萧佑安面对这些来自宗党各家的声音,并不像以往,费力一一驳回。而是在早朝上,极其沉痛地道:“古人言‘父母在,不远游’。人在尽孝是应当,人去便急着出走,连丁忧也不遵守,如此怎符合朕的忠孝治国之道?诸位爱卿说得好‘按制遵循’,‘为君解忧’。请问诸卿,你们哪一位父母离世,不是自己上书停职三年,或因夺情请至亲替自己守孝三年,以求孝名?何以到了皇子这里,便是‘按制遵循’,封了王就要赶赴封地?”他这一番话,在情在理,将殿上一众上书的大臣说得哑口无言,不敢辩驳半句。萧佑安缓缓审视了一圈,目光回到立于太子身后的宁王身上,沉声道:“宁王年幼失母,全凭皇太后一手养大,情深似海,恩重如山。在京城守孝三年亦合情合理。”
宗维立于文臣之首,见皇帝坚定难移,虽有计谋可令萧韫曦离京,又怕自己名声有损,权衡再三之下,只有暂时放一放手。于是叩拜下去,三呼万岁。他一示弱,党羽也纷纷跟从。萧韫曦对身后众臣的顺服之声充耳不闻,目不斜视,直直盯着父皇背后的九龙皇座。他有名有誉,有权有财,只是能入得眼的,从来只有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