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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
凌嫣坐靠在床头,十多日的闭门休养让这个年过半百又保养得宜的妇人,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白发骤然多了起来,细腻的肌肤没了脂粉的遮盖,失去了应有的光泽,连原本锐利的眼神,也似蒙上一层雾,时而清晰,时而糢糊。她一手持镜,一手拢了拢鬓边的白发,瞥了跪倒的孙儿一眼,状若无意地道:“哀家害他做什么?他可是哀家恩人的后人,世家的嫡长,朝廷重臣的宝贝儿子。你倒是说说,哀家无缘无故害他做什么?”
萧韫曦不敢回避,垂首咬牙如实道:“因为孙儿真心爱他。”
凌嫣对他的亲口承认始料未及,怒意陡然上涌,甩手将铜镜掷于萧韫曦面前,厉声斥道:“你照镜子看看自己,成什么样子!今天你为他欺君,明天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祸国之人,莫过于此。你说他该不该死!”
萧韫曦越听越心惊,又不敢分辩半句,拾起铜镜握在手上,沉思片刻,等凌嫣平复了情绪后,才缓缓地道:“李唐太宗曾道‘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孙儿以静思为鉴,得良善,失险恶;得高瞻远瞩,失苟且偷安;得大爱无疆,失个人小利。近小人则丧志,近君子则志远。孙儿所为确有失当,而静思满腹才华于国于民,大有用场。”
凌嫣盯着萧韫曦半晌,嗤笑一声道:“你说他不像他父亲那般圆滑精明,哀家却觉得虎父无犬子,他身上没有他母亲的一丝样子在。”
萧韫曦微微一愣,将这话咀嚼了许久,才辩解道:“静思不知道孙儿的爱意,所作所为当是无意而为。”
凌嫣冷声道:“你上回说不愿纳妃,哀家如今才明白是为了他。他若是女子也就罢了,偏偏是男子,哪里能给你子嗣。”她叹了口气,言辞容色都温软下来。“傻孩子,龙椅很大,千千万万的财权色欲都在上面,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可龙椅也很小,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坐。你没有子嗣,就要让给别人的儿子坐,这些年的艰辛,全给他人做嫁衣,你甘心不甘心?”萧韫曦跪坐在地一动不动,凌嫣以为他听进去了,继续劝道:“一个人,一辈子总有舍不下的东西。祖母知道你心软,又固执,但情情爱爱,男女之欲,只是一时激情,最易迷人。逢场作戏,享乐二三载就当是年少轻狂,谁也不会怪你,但万万不能假戏真做,动了真心。你往长远处想,就算你不纳妃,他也要娶妻生子的,到时候你情何以堪?”
萧韫曦沉默良久,他心中虽有无数理由反驳祖母,却也知道祖母并无说错。闻静思总要沿着世家子弟的路走下去,考科举,戴乌纱,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做妻子。即便往后自己有幸能身登大宝,也不过是借着皇权去干涉。他对赢得闻静思的心,从来都没有把握,即便没有把握,他也愿意用一生去赌一把。见皇祖母疲惫地依靠在床头,萧韫曦膝行至床沿,将铜镜轻轻放在她的手心,缓声道:“皇祖母,给别人做嫁衣,我确实不甘心。但是不赌一次与静思白头到老,我心里更不甘心。”
凌嫣十指紧紧抓住铜镜,惋惜地看着身边这个应该最亲密,却又最疏远的人,痛苦地道:“祖母也赌过。以太子苛待他,赌你争权的野心,结果赌赢了。又赌你贪恋权力的甘美,这回却输得彻底。”她闭上双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每一口气,都吸入熊熊烈火,心中的憎恨与不甘都融汇在一起,被那烈火越烧越旺。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失望,声嘶力竭地朝萧韫曦吼道:“滚!你给我滚出去!哀家没你这个孙子!”
萧韫曦静静地叩了头,一言不发地退出太后的寝宫。屋外夜幕沉沉,风如刀剑,携着冰雪仿佛能钻入人的心骨里去。天地一片黑暗,宫灯摇曳,火光闪烁,万籁俱静,只闻风声。萧韫曦紧了紧貂皮斗篷,有宫女在前提灯引路,有太监在后撑伞挡雪,有木逢春在身边小心搀扶,而他心中始终有一盏不灭的灯,照着他前进的每一步路。
自从萧韫曦与太后不欢而散,每日饮食、诊疗、问安照旧,两人却不再有深入的交谈。一国之母病痛卧床,依然挡不住该来的新年喜气。
萧佑安令太子督办新年事宜,祈福、祭祖、祭天、百官赐宴等等,有条有理,不忙不乱。萧韫曦则一边看护皇太后,以尽孝道,一边宴请亲近的皇室长辈,聚首问安,以示皇恩。
皇家的新年过得盛大隆重,平民百姓也满载喜悦。
闻允休在百官休假时,也不曾空闲下来。早早就将寄回故里的信件发往驿站,又请族里的叔伯兄弟过府吃团圆饭。大年初一一早在祠堂主持完了祭祖,令长子带着两个弟弟按辈分高低,先后去族中长辈家拜年,又去好友家走访。他自己则衣冠肃整,备下薄礼若干,一一投帖拜访上司,不论亲疏,无道友恶。
年初四,徐谦果然派了小童过府报喜。闻静心大喜过望,央求兄长一同去接兔子回来。闻静思见妹妹心急如焚,不得不答应下来,与雁迟三人一行,带了一提年货,乘坐马车赶往徐谦的小院。或许是徐谦承了萧韫曦的恩,接待三人时,态度缓和许多,招呼小童烹茶,又取出自己做的药膳糕点请众人品尝。闻静思见那童儿满眼好奇地盯着自己猛瞧,仿佛要在自己身上找出与他人的不同之处来,不禁心道:“徐大夫幼年经历坎坷,对人冷漠实属情理之中。今日招待我们,恐怕十分罕见。不知殿下除去李承,能不能解开他的心结。他一身高明医术,人畜皆通,若肯追随殿下,那再好不过。”
闻静心在厅内一角看母兔和兔宝宝。那母兔一窝生了五只,个个都健康活泼,依偎着母亲取暖。闻静心第一次看见那么弱小的幼兔,十分高兴,又是摸摸大的,又是摸摸小的,不亦乐乎。玩了小半个时辰才肯静下来坐回兄长身旁,自豪地道:“大哥,雪球生了五个,我要做婆婆啦。”
闻静思抿嘴莞尔一笑,徐谦看着闻静心天然无雕饰的模样,感叹道:“我一直以为官宦人家不是阴险狡诈之辈,就是城府极深之人。如你家小妹这样天真无邪的女孩儿,还是头一回遇见。”
闻静思微微一愣,道:“阿心不愁吃穿,自然没有小户人家的女儿那般精打细算。家中又不需她操心半分,因而并不要求她像其他大家闺秀那般精女红,工琴画。所学的辨金石,绘瓷画,都是顺她喜爱。长成这样单纯的性格,也在意料之中。”
徐谦摇了摇头,看看秀美灵动的闻静心,又看看温文儒雅的闻静思,心中暗道:“城中皆传他父亲擅谋略,生的孩子,怎的一个比一个没心计。”他虽好奇,究竟也没问出口。
新年过后,太后腿上的伤势慢慢好转,精神却时好时坏,一日中有半日昏昏欲睡,另半日也少有清醒的时候。萧佑安十分担心,萧韫曦更是寸步不敢离。太医院几位首席医正日日会诊,结果都是年迈之人骨折后的遗症,方剂换了一次又一次,药材换了一批又一批,始终不见好转。过了正月元宵,连睁眼说上几句正常话也没有了,更甚者出现了流涎、抽搐、谵语、汗出肢厥。太医院众人具是手足无措,面对皇帝的雷霆震怒,也只能一边求饶一边等待赴死。
正月底,连下五日的暴雪终于停了,云层散去,露出一片晴朗的碧空。太后接连昏睡数日,今日终于清醒过来。迷蒙之中看着围绕在床边的儿子孙儿,断断续续聊了片刻近日的趣事。凌嫣心知命不长久,回顾一生,虽有遗憾,却无悔恨。闭眼沉思了片刻,将萧韫曦招至床前,缓缓地道:“将那孩子叫过来,让哀家再看看。”
萧韫曦神色一凝,心中千百念头转过,终是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慎重道:“祖母想得周到,他是该来尽些孝道。”说罢,让木逢春亲自去请闻静思。
凌嫣已无力再坐起身,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几人说话。过了二刻,她借故遣太子离开,又过了一刻,闻静思夹风带雪地赶来。凌嫣微微侧头,透过薄薄地床帐珠帘,见他一身朴素跪倒在床边向自己与萧佑安请安。她伸出了一只手,穿过帐帘,轻轻招了招,待闻静思靠至近前,缓缓抚上他的后脑,轻声道:“万事莫执着,三思而后行。”
闻静思虽不明太后意思,但脑后的手冰冷无力,有一种颓败的深沉与萧索,透过干枯的肌肤传至自己的心底。他点了点头,应承道:“微臣记住了。”
凌嫣顺着他温热的后脑轻抚至肩膀,勉力拍了拍,闭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