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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指月君携一株桃树飞升上界。
临行前,他召来道友,托他们若见到自己的徒弟,请转告于他,丹阳峰之门,始终为他而开。
韩兢听说此事时,指月君已离开此界一月有余。
他只是抬手按了按胸口位置,缓过那阵心痛后,再无他感。
道门生乱,魔道衰微,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他不可停歇。
……
此时此刻,经历了十二年的忙碌之,竹君子韩兢的世界复归清明。
他清晰回忆起长街上指月君的回眸一望,回忆起少年时的桃花、蹴鞠、流水浮觞,和垂落在常伯宁唇边的那一缕发。
……以及自己举起唐刀、割过人咽喉的感觉。
每一刀,皆是清晰可感。
韩兢颤抖着抬起被罪链锁缚的手来,看向那沾满无形鲜血的掌心,呆滞片刻,嗤笑一声。
……大道啊,你为何不叫我痴迷一生?!
他骤然咳出一口黑血来,血汇入发中,消匿无踪。
朝歌山无师台下,常伯宁猛然向前跨出一步。
这突然的动作吓了罗浮春一跳:“师伯?”
荆一雁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注目而来,发现常伯宁直直望着那名将死罪人,紧咬下唇,不禁眉头一挑,心念微动。
奇怪的是,荆三钗的手也在发颤。
兄弟二人执手,这细微的变化,荆一雁能可体察。
他轻声问:“小弟,怎么了?”
“不知道……”荆三钗心尖酸涩难言,舌头死死抵着下颚才能稍稍缓解,“我不知道……我好像认识他,见过他……”
荆三钗知道,这人叫做时叔静,是不世门护法之一。
……可无人去问,时叔静又是谁啊?
时叔静畏罪,当众服毒,道门无不震愕,又深陷方才种种令人心惊的丑事之中,各自怔忡。
此时,忽闻鹤唳如泣,嘹亮清远异常。
半空中,一只白鹤展翅,遨转两圈,翩然落在韩兢身侧,担忧地弯下身去,用喙贴上他的侧脸。
封如故一眼望去,心尖紧缩。
……雪颈、霜毛、红网掌。
是“遗世”之中,韩师哥向他提起的那只想要载着师兄下江南的鹤吗?
韩兢本能地推开它:“……别……”别碰他,他的血带毒。
白鹤却不肯舍下他,轻轻蹭着他的颈侧。
“不……”韩兢忽然记起一件事,贴着它哑声道,“……忘记我说过的话……别去找他。”
自己曾交代过他,让它在自己死后,去找伯宁。
但……不可以。
或许如故向伯宁提过,他会将这样一只鹤送给他做礼物。
若是被伯宁认出了呢?
他绝不可让伯宁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不可给他一丝一毫的负担,哪怕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以。
生前死后,韩兢都不可让常伯宁难过。
鹤却异常固执,依偎在他身侧,低低哀叫,宛若鸣泣。
韩兢似是听懂了它的意思,略略提高了声音,可在旁人听来,仍是如同耳语:“我不能让他知道……不能……你——”
此鹤同他有数十载的情,过分为他着想。
韩兢闭了闭眼,颤着手,掐上了它的颈项。
这十二年残余的冷漠心性,让他立即做出了对自己来说最正确的判断。
——若它不肯听从,那便一了百了,以绝后患。
鹤却没有挣扎反抗,只以目望之,两眼濛濛,似在垂泪。
韩兢的手抵在它的颈侧,颤抖了一阵,终是无力垂下。
……时叔静能轻易做得到的事情,韩兢当真是做不到的。
他将脸向鹤颈贴了一贴,柔声道:“去吧。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所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无量寿经》
第140章 琴舍一聚
白鹤有所预感; 扬起颈子; 面朝天际那轮行将消散的白月,发出一声悲阔长鸣。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
韩兢没有惨叫; 没有呻·吟; 甚至没有蜷身; 只是痉·挛了片刻。
这一刻之后,他用手臂撑着青岩; 竟强逼着自己站起了身来。
封如故望着他; 极力克制着伸出手拉他一把的冲动。
最后,他终是攥紧双掌; 强咽下舌尖破裂的渗出的一点腥意; 背过身去。
封如故岂会想不到; 韩兢绝口不提他为何变成此副模样,就是在逼自己做出决断,逼自己不留哪怕一丝情面,好取他性命; 护卫大道。
韩兢用自己的性命; 为封如故最后设了一道阳谋:
身为不世门门主; 他没有立场去救置阖门弟子于危机之中的唐刀客的性命。
身为朋友,他不可忘记海净之死是谁一手促成。
身为昔日之友,他若唤他一声韩师哥,从今以后,丹阳峰声名尽毁。
……面对此等局面,封如故该如何选择呢?
他没有选择。
就像韩兢先前设下的种种计策; 诱他一步步破开七花之印。
封如故明知他的目的,却仍是不可控地滑向深渊。
他的韩师哥,从不玩弄阴诡之计,即使是身坠失情之道,亦是如此。
韩兢踉跄两步,双脚一前一后,方撑着自己站稳了。
只看着他的背影,韩兢便明悟了封如故此刻的心境。
他本想最后叫他一声如故,话至唇边,只化作一个淡淡笑意:“多谢……门主,允吾……全尸。”
言罢,韩兢身体晃了晃,单膝跪地,不知是因濒死难支,还是真心愧悔。
他膝下的青岩开裂了三分。
“还有……”
韩兢声音愈加轻了。
他不知道封如故能否听到。他已虚弱得发不出声音来。
于是,韩兢只能对自己说:“如故,让你这样为难……对不住。”
言罢,韩兢静静低下了头,呼出了肺中的最后一口气。
宛如一声叹息。
自知失职的陆护法旁观许久,惴惴上前,探一探他的鼻息,心重重一沉,跪地禀告道:“门主,罪人时叔静……已然伏诛。”
自始至终,封如故没有回过一次头。
他独立风中,抬起手,及时抹去唇角溢出的一丝心血,神情如常。
……无人看得出他方才失去了什么。
凡中牵机毒者,在剧痛折磨下,往往形容扭曲,头尾相牵。
然而,跪地之人虽是垂首,面上却无多少痛苦,多是解脱之色,身姿更是挺拔。
——生前死后,他皆是一般清索潇然,宛如一把修竹。
无师台下,常伯宁的目光却停留在了封如故身上。
他悲哀地想,如故难过了。
常伯宁指尖敛在袖中,燃起一线灵光,在袖中绘制役万灵咒的阵法。
或许,他有办法让如故不那么难过。
或许……
孰料,阵法方成一半,那鹤便张开盈尺的长翅,衔住韩兢魂核,破空长啸一声,展翅而去。
封如故正悄悄引渡魂核至手中,至少想保住韩兢一线生机,如今骤然失了魂核,他心神大乱,几欲追去。
然而,那鹤已通灵,行动如电,转瞬间便跃入云层,撞破阴霾沉云。
云后,一缕金光刺破苍穹。
残月已消,亡魂被鹤衔走。
世间天光,终复大亮。
常伯宁捻了捻袖子,怏怏地垂下了头。
他清楚如故是难过的,但他却不明白,自己现在是何心绪。
为平息胸中那点翻涌着的波澜,常伯宁强逼自己转移注意,扬声道:“封门主,时叔静的‘灵犀’中所涉,兹事体大,若你信任我等,可否将此物交予道门?我等自会一一审验,明是非、定乾坤。”
道门对唐刀客的万人审判,以他的畏罪自尽作终。
唐刀客时叔静为何要将道门蠹虫一一剔出,是为着威胁道门,还是为澄道门之风,已无人知晓。
就像无人知晓他的来处,他的身世,他的故事。
他是一个巨大的谜团,随风而来,随鹤而逝。
道门众人呆立当场,各自凄然,各自茫然。
他们中有些人是当真怀揣大义而来的,谁想,看了一场闹剧,落得一地鸡毛。
道门,还能够叫他们引之为豪吗?
若道门众人皆是这样持心不正,横生妄念,道与魔的分别,又在哪里?
玄极君柳瑜仍失魂落魄地跌坐于地。
他知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就在一刻钟前,他还在云巅之上,高谈阔论。
现在,他被扫落尘埃,形如蛆虫,身败名裂。
大悲、大怒、大怨、大凄,多番情绪冲撞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