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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生们见端木蓉已然来到花厅之前,个个自觉灰头土脸、面上无光。杨宽文更是满脸羞惭自责。花厅中赵楠阳、辛屈节、杨隼等人,心中虽感好笑,但见了端木敬德与端木蓉父女两人脸上神色,又有谁笑得出来?荆天明、刘毕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端木姑姑竟然是端木老爷子的亲生女儿,两人一会儿看看端木蓉、一会儿看着她身后背着包袱的毛裘,都惊得目瞪口呆。这其中唯有盖聂已在一年多前,便知此事,但盖聂心中思绪纷乱犹如涌泉,也不多言。高石然虽不解个中情由,却不知为了什么,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时之间,花厅里外静得像一潭死水,端木父女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上全无表情,其余几十个人则如钉死在地的木椿般动也不动。
沉默良久,端木蓉莲步轻移,踏上花厅,屈膝作礼道:“爹,女儿来跟您拜别了。”
端木敬德那张老脸仍是冷峻异常,看不出与平常有什么不同,见了端木蓉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端木蓉虽受斥责,但她眼神丝毫未曾离开端木敬德片刻,仿佛能多看一刻便是一刻,“爹,瞧您脸色,近来还是睡不好?每隔一个半时辰便要起身一次吗?”
端木敬德并不答覆,说道:“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这是女儿为您调制的药。”
端木蓉探手从右边袖子中,拿出两只药瓶,也不递给端木敬德,只是放在自己身前地上,“爹吃了之后,老毛病自然会好。”
“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女儿这次来,并没有别的希冀。”
端木蓉道:“只是想在离开桂陵城之前,来看爹最后一眼。”
赵楠阳、盖聂等人听说端木蓉竟然要走,都是大吃一惊。赵楠阳刚才得知神医端木蓉竟是端木敬德之女,心中虽感诧异,倒也还略感安慰,至少将来与秦军对战之时,尚能倚着儒家掌教得到神医相助,此时听端木蓉立时便要离去,心中实在希望这位老爷子能够说几句话将她留下。
端木敬德沉默良久,那一瞬间,荆天明突然觉得在大堂上居中而坐的不是赫赫然的儒家掌教,只是一个颤巍巍的老人。
距离上一次看见自己的这个亲生女儿,已有十余年。端木敬德此刻乍见亲女,依稀还能看出她小时候顽皮淘气,向自己撒娇的模样。但这个女儿不守家规、不遵妇道、擅自出走,莫说与陌生男子同处一室了,连死人尸首都敢动手,她种种行径众人皆知,妇人应有之名节荡然无存,有等于没有。端木敬德也不回避端木蓉的目光,但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还是那句话,“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今日一晤,即是永别。”
端木蓉似乎知道父亲来来回回就是这一句话似的,双膝跪地,说道:“女儿这就拜别父亲。”
说罢便向居中而坐的端木敬德恭敬的磕了三个头,磕完后也不等父亲叫自己起来,也不理会在场众人的目光,一理裙摆,便站起身来。
“师弟,我们走吧。”
端木蓉转身叫过毛裘,在众人的目送中走出花厅,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又回头对端木敬德说道:“爹!自我娘死后,一直是二娘、三娘在照顾您,”
端木蓉一指在弟子群中排在第三的邵广晴,又道:“众多子女之中,爹最喜欢、也一直带在身边的就是广晴。广晴虽是庶出,但温文儒雅深得您心。您为显得自己至公,要广晴姓三娘的姓,那也由得您。但二娘、三娘照顾您生活起居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另外几个弟弟妹妹,有的爹嫌他粗鄙、有的爹嫌他愚笨,至于妹妹们,爹总认为她们生来便是外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从父、从夫、从子』,真是笑话!”
端木蓉顿得一顿,续道:“我今日本不想说这些话,只是二娘、三娘还有那些弟妹们,如今深陷鬼谷白芊红之手。我知道爹老讲究什么不修身不能齐家、不齐家不能治国平天下。但为了天下、为了国,爹倒宁愿家破人亡!嘿,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总而言之,我提醒爹一句话,二娘、三娘还有诸位弟弟妹妹们,爹应该想方设法的把他们平安接回来,不能依您的道理将他们牺牲算了。要知道在有些人的心中,家远比国大,远比天下更重要。”
端木蓉说到最后两句时,语重心长的直视自己父亲严峻的目光,丝毫没有退让,说完后再不回头,拉着毛裘,不疾不徐的去了。
端木敬德听了端木蓉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气得面目通红、五官错位。他大声吩咐道:“刘毕!把地上那两瓶药给我拿出去扔了。”
刘毕不敢有违,连忙捡起地上药瓶,“是。师父。”
“还有宽文。宽文进来。”
端木敬德缓得一口气,说话已不带激动。杨宽文在门外听得师父叫唤,连忙入内。“宽文啊。”
端木敬德还是一派为人师表的口气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天地君亲师之外,怎可任意对他人下跪?你跟为师这么多年,难道连这浅薄的道理都做不到?”
“师父……师父……我,”
杨宽文本想辩解,但见老爷子双手气得微微颤抖,赶紧跪下说道:“是弟子错了。任凭师父责罚。”
“那好。”
端木敬德道:“从现在起,我将你逐出门墙,你不再是儒家弟子了。”
“师——父——”
杨宽文哀嚎一声,倒在地上,连连叩首道:“请师父原谅、请师父原谅。”
戚戒浊、邵广晴等弟子见大师兄哭得凄惨,都想要劝,邵广晴嗫嚅半天,一句求情的话毕竟是未能出口。
“师父。”
刘毕上前一步,跟着跪下,“大师兄虽是向那端木蓉下跪,却不是对端木蓉跪的啊!”
“哦?”
端木敬德听了刘毕这话,眉毛一挑,问道:“此话怎讲?”
刘毕诚恳的说道:“师父,大师兄之所以向那端木蓉下跪,众人皆知乃是出自於对师父的一片景仰慈敬之心,受礼的人虽是那端木蓉,但在大师兄心中拜的却是师父啊。”
荆天明站在盖聂身后,耳听得刘毕左一句那端木蓉、右一句那端木蓉,仿佛刘毕从小到大并不认识那位端木姑姑,只是在形容一位陌生女子,心中感到非常不是滋味。端木敬德却“嗯”的一声,说道:“不格物不能致知,不致知焉能行履。刘毕说得有理。既如此,逐出门墙也就罢了,但不能不罚。宽文罚你至官廨外戒律牌旁,站上三天三夜。你可认罚?”
杨宽文听得能重返师门,如释重负,当即说道:“弟子领罚。”
“那好。”
端木敬德站起身来,对厅上众人微微拱手说道:“没想到让诸位见笑了。”
赵楠阳、盖聂、高石然等人哪里敢说什么,只是慌忙起身。“人年纪大,就是不行了。”
端木敬德感叹道:“老朽身体不适,无法稍陪诸位,今日之事只好等到来日再议了。还请诸位多多原谅。”
说罢便转身抛下众人,步履蹒跚的独自走进内室去了。
众人辞出来后皆有恍惚之感,也不互道离别便各自散去。荆天明正犹疑着是否应与盖聂同行,高石然却叫住了他,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墨家军现在何处?”
荆天明回答:“是有听说路大钜子等人这几日皆在田头上,但详细情形便不清楚了。”
“既如此,”
高石然问:“能否请荆兄弟为在下领路?我心中有些事放不下,想过去瞧瞧。”
荆天明撇过头去微询盖聂意见,只见盖聂无声的颔首作意,荆天明便一路领了高石然往桂陵城外十里屯、黄家屯方向而去。荆天明、高石然方才在官廨,亲眼目睹了端木父女两人虽则生离实是死别的过程,心中各自有事压着。一路行去,倒是沉默多攀谈少。
此时盛夏已尽,离城越远,乡野的景色也越加丰富起来。连绵阡陌上头东一丛、西一丛黄澄澄的稻谷待收,析凤之风卷着谷香味扑面而来,高石然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我真羡慕你。”
“啊?”
荆天明听高石然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有些错愕。
“你年纪轻、阅历少,应该没什么心事吧?”
高石然说道。“这……”
高石然没见到荆天明脸上苦笑的表情,顿了一下,又道:“比方说,刚才神医端木蓉与端木老爷子的事情,你怎么看?”
“这嘛……”
荆天明迟疑了一下,还是没答话。“你不用担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