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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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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阴暗的楼梯拐角,医院像是一头洪水猛兽,把她和她的影子连皮带骨全都吞了进去。
  我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没有把这个小秘密告诉孟先生,但秘密还是不胫而走。
  印象里那是一个难熬的冬天,我手上第一次被冷出了冻疮。听大人说,连哪条街上无主的野狗都冻死了,尸体丢在街边,后来被倒进了垃圾车。
  大院里的孩子们说:
  “孟潜声的妈妈病啦,天天往医院跑。”
  “已经住到医院去啦。”
  “孟叔叔也去照顾她啦。”
  我问他们是什么病,有的说是感冒,有的说是肺炎,有的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骨头断了。
  孟先生每天在学校里早早写完作业,放学就背着书包急匆匆跑了,我总问他:“让阿姨的病好了么?”
  他只回答一句话:“快好了,我爸说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我满心替他高兴。摸到口袋里的糖纸,忽然想到他好久没给我带糖了。
  没过几天,我听见我妈也说起这事。她说想去看看,我爸就说去吧,又让她买点东西,别空手。
  第二天她出门时,我扒着门框,轻轻喊了声妈,问我能不能也去。我妈正在穿鞋,呵斥道:“你又没病,去什么医院?”
  “砰”地带上了门。
  我在医院碰到让阿姨是九月份的事,再见到她,已经是年底的冬天了。
  让阿姨一直没有出院,院里的孩子们都像约好了似的,闭口不谈这件事,或许跟我一样,也被爸妈的巴掌要挟过。孟先生变得忧心忡忡,有时我问他,他只是久久地沉默着,表情里透露了不安。
  那时我爸的生意做回了本市,和他生意上的朋友一起,我家又回到了圆满的三口之家。吃完晚饭,我在洗手池边挠着通红发痒的手指,我妈的声音穿过厨房的水流声响起:
  “我过两天再去一趟医院,看看让知雨。”
  我爸不知道在嚼什么,含糊道:“怎么了?还没出院吗?”
  我妈压低了嗓门:“脑袋里长了个……”
  后半句我没有听清,支棱起耳朵,才听见她说:“……估计就这几天了。”
  我爸像是吃了一惊,咀嚼的声音都变轻了:“这么快?怎么遇上这种事,孩子还那么小……”
  这是什么意思?让阿姨不会好了吗?
  孟潜声怎么办呢?
  我想到那个只有孟叔叔和孟老爷子的孟家,立时惶然起来了。
  我妈去医院的那天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恳求她带上我,话还没说完,她抿紧了嘴角,这是训斥前的架势。
  我爸的声音从报纸后传过来:“那你就带他去嘛。多大点事儿。”
  我妈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但嘴里一直在嘈嘈切切地埋怨。我换好衣服出来,她又皱紧眉头,一边数落我,一边走进卧室,让我换上那件还没来得及洗的旧棉袄,说回来正好一起洗,又让我爸去买袋消毒粉。
  从车站走到医院,脸已冻得木了。住院的地方静极,走在惨白的过道里,脚步声异常响亮,像大斧头一下一下斫在心上,把我的五脏六腑劈个稀烂。
  胃里不住痉挛,仿佛随时要吐,我拼命咽下一口唾沫,又湿又冷,像刚和好的水泥。
  一进病房,就看见孟先生的父亲端着一个搪瓷盅站在柜子边,神情疲倦地跟我妈打了个招呼。另外几张病床的家属仿佛根本没有察觉我和我妈,床上的病人全都尸体一般地陈列着。
  我几乎不敢认床上的人。
  光亮的头颅突兀地摆在惨白的枕头上,脸色说不出是蜡黄还是青白,明丽的五官不知被哪个可恶的窃贼盗走了,只得残渣勉强堆成歪斜的眉眼口鼻。而唯一让我认得出的那双眼睛,则更像硬按进眶里的玻璃弹珠,半晌才能干涩地滚上半轮。
  那对漆黑的眼珠瞧见了我,突然放出光彩,她的身体动了动,似乎想坐起来,最后却只是徒劳地眨了眨眼,露出半个惨然的笑容。
  那个表情连笑都算不上,不过是将干燥得起皮的嘴咧得更歪。
  我几乎发不出声音,只用气音叫了声“让阿姨”,惊恐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在她的被子上砸下两个灰色的圆斑。
  她那弹珠似的眼睛里顿时也沁出了清亮的泉水。
  我妈在后面搡了我一把,让我出去跟孟潜声说话。
  孟先生背对病房坐在窄长的阳台上。我胡乱抹了把脸,泪水烫得手上的冻疮又刺又痒,吸了吸鼻子,他立刻警觉地转过头来,发现是我,呆了一呆,又慢慢撇回去。
  我才发现他旁边还放着书包,大概是这两天都在这里。
  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就只好闷闷地坐着,透过裸露的红砖台子往外看。冬天的天总是阴沉沉的,以为要下雨,可实际并不会,天上的云脏得像几十年没见过天日的棉絮,压到眉毛上来,街上的人仿佛怕被弄脏头发,个个走得飞快。我们间的沉默变成一只手,将这腐烂的棉絮扯碎,一片一片硬塞进我的喉咙里。
  我咽下一口疼痛的唾沫,转头想说点什么,猛然发觉他睫毛湿漉漉的,水珠在浓长的睫丛深处由小变大,摇摇欲坠,猝不及防地砸下来。
  我听见泪水清脆落地的声音,像碎玻璃,我不知道它们滚到了哪里。手上的冻疮突然奇痒起来,传染到全身内外。
  “别哭啊。”
  他没有听见我的话,成了座不会说话的蜡像,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让阿姨肯定会好的。”
  我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连自己都听得出来,那口气虚浮得令人胆怯。
  孟先生像在问我,又像在自呓:
  “我妈是不是要死了?我昨天梦见她死了。”
  这种话是很不吉利的,被大人听见要抽嘴巴,应当立刻打断再吐掉。但我那时像被什么可怖的东西攫住了,舌头沉甸甸的,上面压了块千斤铁,我甚至尝到了鲜冷的铁腥味,以至于无法让他把那句话吐掉。
  这里不会有神仙鬼怪路过,没有人会听见的。我想。
  我只能像母亲偶尔安慰我那样,笨手笨脚地抱住他:“会好的啊,会好的。我会永远陪你的,让阿姨也会。”
  他趴在我沾着油花点子的棉袄上,仿佛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动物,发出一声低细而绝望的呜咽。
  爷爷过世的情形我记不太清,他是在回家的路上晕倒,直接送到医院去的;奶奶则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因为医院很远,我只被父母带着去过寥寥几次,而且都是在她前期尚好的时候。因此,我对“死亡”的印象仅止于一个人的突然消失。
  爷爷那张永远散发着类似木屑陈朽气味的床铺;放在床头五斗橱上染着棕黑茶渍的茶杯,里面还泡着几天前的茶叶;刚刚收回来,放在床脚还没收进衣柜的汗衫,它们不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再躺回衣柜的机会了。奶奶的东西,也是在她住进医院后,陆陆续续地从家里消失的。
  一个人像肥皂泡一样突然消失,东西被打包处理掉,这不就是死了吗?让阿姨这样形容恐怖地躺在雪白的床铺上,又算什么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到外婆嘴里念叨的话,人生下来就是遭罪的。
  让阿姨到底没有撑过年关。
  于是孟先生在十一岁那年,永远失去了母亲。
  孟家办丧事的时候,我爸妈带着我回了大院。
  孟老爷子还是那副模样,大院里的邻里老少也还是那样,听说孟先生母亲的娘家人也来了,然而我认不出谁是他们。大人们都在里面,孟先生独自呆呆地坐在树下围成一圈的石台上,像在看雪。
  他的眼睛通红,没有泪水,我叫孟潜声,漆黑的眼珠只往我脸上滚了半圈,立刻又落到了远处的雪地上。
  那神情几乎跟我姑姑几乎一模一样,我惶恐地大喊了一声“孟潜声”。
  好半天过去,他终于应了我一声。
  我如蒙大赦,冲上去紧紧握住他冰似的手,他也握住我的。几片雪穿过密密匝匝的树冠落在上面,我却觉不出冷。
  我回到灵棚,里面人满为患,空气闷热污浊。孟先生的父亲正用手捂着脸,大院里的邻居包括我爸妈,在他身边围成一圈,钨丝灯泡昏暗的光线流到脸上,我看见大人们的脸从四面八方挤上前,每一张都神情悲悯,如同神佛。
  孟叔叔的喉头发出怪异闷响,像有什么怪物要从里面跳出来,吓得我倒退了一步。他拿开手,脸上晶莹一片,居然全是热泪。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看见了地狱般的悚然景象,扭头跑了出去。
  那几天都在下雪,世界像蒙上了一块巨大的裹尸布。我没命地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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