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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刘方方根本没想到邢默竟这些年从未忘记过他分毫,此刻被那种强烈冲击感再次打垮:“值了,跟住默哥你前半世,已经够值。后半生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安稳。本以为要这心结要背负后半生,见你们过得好,我也终于能挺起胸膛做人。”
同刘方方相认的头个晚上,邢默邀请他到屋中做客。五年来的折磨和形销骨立,对邢默来讲并未造成过大负担,刘方方愿意饬整行头,他也愿意陪。但刘方方拒绝过邢默邀约,反邀请他到自己的地方坐坐。
穿过横纵交错窄街,油烟渐多。他现在仍旧留在一家茶餐厅中做工,后厨有他一份座椅,他腿脚不便利,无法行任何工作,只好帮人日复一日洗盘子,收一个月五百文的人工。
黎雪英想通老板会面,谈谈换个环境工作,或对刘方方更加善待,提高人工,却被刘方方拦下。他说老板足够心善,五年前他拖满身伤爬到公路上,同好心人求救,便遇到这个老板。老板为他顶过医药费,后来他痊愈后便在这边打份工,一做就是五年。
同黎雪英与邢默讲这些话时,刘方方和他们挤在拥挤后厨的小角落中,似乎格外不好意思,又邀请他们上二楼自己卧房说话。邢默沉默地在后边望住刘方方拄着拐熟练在狭小空间穿梭,躲避障碍物,同擦肩而过的一些人打招呼。他便知道在方才的三言两语中交代的五年,远不如刘方方真正经历的简单。
可谁有真正说得清楚?
这五年时间,不论是要他邢默,要黎雪英,要对黎莉,或刘方方,对外人道清,恐怕都是三言两语就再无话可说。言简不是因为故事简单,恰恰相反,是因为太过复杂,说不出口也无法说完。
二人跟住刘方方脚步上二楼,五平米左右房间,逼仄狭小,有股潮湿发霉气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虽破旧不堪,却也算被归理整洁,并不令人心生反感。
邢默同黎雪英稍坐几分钟,邢默便拍拍黎雪英肩,示意下楼买些啤酒。
再看十分钟后他回归,手上竟拎上将近二十听啤酒。
当天晚上必然是三人都未归家。
邢默同刘方方饮得最多,甚至中间黎雪英还下楼多买过一次。情绪到激动处刘方方攥着金属罐头,将薄薄金属片钻到扭曲咔嚓响,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不能自己。他的叙述中多是五年中幸事,这也同他的天性有关。
邢默天生够姜(够种),而刘方方足够雷(够义气),可世间万物有因有果,人的话语更有迹可循。刘方方的痛哭流涕之下,口中道出多少次“幸好”,就必然经历过多少次“不幸”。
及至今日,黎雪英方才明白曾经邢默对他话“幸好没有把你搞丢”,其中的情真意切。
邢默红掉眼眶,别过头去一仰头将一听啤酒饮尽,也单手用力攥了砸到墙面上,要刘方方起来,要他跟着他走继续讨生活。
可还到哪里讨生活?他已不是他大佬,而刘方方也不再是他马仔,不论身份眼界或能做之事,如今都发生天翻地覆变化。对于未来何去何从,脸黎雪英自己兜尚且迷茫,想必邢默也多少也如此,他又怎样去引导刘方方?
到后来,黎雪英也忍不住饮多酒,脑袋发沉,晕乎乎说出许多平日不说的真心话,刘方方去洗手间时,他被邢默按在墙上吻。
再到后半夜时,黎雪英昏昏沉沉蜷在床的角落睡去,而邢默同刘方方反倒酒劲过去,两人逐渐清醒精神起来。睡意拢上来时,他听到邢默低沉而刻意压低的声线,同刘方方叙述那五年中他的生活,以及回港后的计划,让冯庆终于入杉的过程。那声音听起来太过平铺直叙,并不带过多感情,却莫名令黎雪英感到安心,在这样悦耳的磁波中渐沉沉睡去。
这之后,邢默便同刘方方重归于好,他第一件事便是想办法让刘方方打起精神,于是便同刘方方主动商议起日后的打算和活计。
黎雪英暂且抛开邢默几日,帮家姐搬家。
从山上搬到山下,旁人看来或许是风水轮流转,唯独二人知晓这是怎样好一个结局。
其中有一次还碰见周慧,再见时周慧已有身孕,她目光同样望向黎莉微微鼓起的肚子,心中十分复杂。似乎当上母亲,那些刻薄的话也再说不出口。如今回想起来,她当初对黎莉所抱有的恶意,当真只是对她不自怜自爱的痛心疾首吗?也不见得。女人间的善妒最为可怕,尤其是当初亲密的好友。在这个不大的港陆中,藏住多少人心与故事,或许没人数得清。
等到黎莉也同样安顿好后,二人又相继拜会邢探长邢世怀,邢绍风以及纪耀。
自从黎鹊过身后,黎雪英很少同纪耀再来往。到后头的一两年中,甚至未同他会过面。虽说他知黎鹊的死不应当算到ICAC或他人头上,但亦无法如当年一样毫无芥蒂,第二便是因为他同纪耀过多来往,会给彼此都带来麻烦,他想连自己都已顾忌不上,旁它的一些,就不要再多管了吧。如今同黎莉再见到纪耀,不得不感叹,他看上去的确老了许多。
纪耀也曾在别的时候,自己去公墓探望过黎鹊。实际上每年他都会去,他知道黎雪英不便于见他,见了他心中难受,便每次刻意避开这姐弟二人去公墓的日子。黎鹊的死曾是他寝食难安的一块心病,如今黎雪英主动登门拜访,也算令他好受许多。
这五年中,曾无数次感叹时间漫长,而此刻黎雪英同黎莉站在维港边,又忽然觉得五年时间过去如此快。他们仿佛什么都没改变,又仿佛什么都不一样了。
“细佬,你今后什么打算?”
“我也正好想问你。”黎雪英笑道。
“我想先听听你的计划。”
黎雪英想起之前邢默同他说,留下,或者离开,都可以,全归他做决定。话分这样讲,若真要他做决定,又怎会完全不考虑邢默?
黎雪英想起刘方方,想起邢世怀,邢绍风还有那个一向体弱多病的佟青——
“留下吧,我会留下。”黎雪英笑道,“如果有机会,还想把曾经没有念到的大学想办法重读一次。”
“那恐怕还是有难度的吧?”黎莉也笑,将被风吹乱的发拂到耳后,“我呢,好像自你出生起就不曾同你分开,从小到大,反而你陪在我身边时间更长过阿爸。”
“家姐……”
黎莉继续道:“对我来说,你能幸福是我唯一的愿望。虽然很想留下,但也是时候同你分开。细佬,我大概会离开香港,这里有太多人太多事我挂念,你家姐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这里已经不适合我了。澳门,大陆之类也考虑过,果然要走还是去远一些。两年前我救过一个朋友,也是因此我们才成为朋友。他在芝加哥,前几天我已同他取得联系,最迟明年就会离开。”
“怎么这么突然?”黎雪英惊讶。
黎莉轻笑:“算不上突然吧,还有小几个月好准备,我同他说可能会把Baby生下后再做打算,到时候他会来接我。至于这个决定,那就更算不上突然,我早半年就已在想,如今终于快等到。”
“也是。”黎雪英片刻后吐气,握住黎莉的手,“你能开心,也是我唯一愿望。”
黎雪英留在黎莉家中一夜,他是看着她睡着。卧室的窗能看到窗外明月,黎莉的小腹微凸,她禁闭的双眼依旧美丽,仿佛岁月在她身上改造过的只有美丽。
已是要做母亲的人,此时此刻,黎雪英凝视家姐的脸,却窥出一分年少时的稚气与恬静。
第二天清晨,黎莉还未起身,黎雪英已把早饭做好留在桌上。
他推开窗。清晨鸟声清脆,晴天万里如一碧,维港的海湾静静流淌,在日光下缓缓波光。远处高楼矮楼互错,港的彼岸已有新规划,想来不久后便是新样貌,而对岸旧区同样仍川流不息,太多故事走过又来,来过又走。时代洪流滚滚而过,如海浪淘去许多,又如海浪在沙滩上留下许多晶莹回忆。
微风忽如其来拨开黎雪英的发,他将帽檐往下拉了拉,躲避没有云层遮挡后忽然强烈的日光。他依旧惧光,却从此不惧行在日光下。缓缓的,黎雪英想起自己这前半生,不论是烈日炎炎的公校门口,还是逼仄腌臜的小巷中,亦或是长灯不熄灯红酒绿的弥敦夜,甚至于欲望滚滚的公海赌船上……
有人在楼下用果壳砸他窗户。
黎雪英探出头,见邢默半骑在摩托上,一身皮夹短打偏被他穿出成熟内敛男人的落拓来。听到动静邢默抬手顶了一下头盔,英俊的脸庞被剖白而下的日光笼罩。
望见楼上青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