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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庚暗自讶然。長河下游已被东日完全把控,这条数千年来滋养华中的血脉,也即将把致命的毒素输往各地。上珧终归不是津口,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孤岛,这点人人都看得明白。就连市政厅里,忙着走关系通门路,甚至不惜降个一官半职,换取后方渝川官署里一席安稳之地的大有人在。这种环境下,一个受清水衙门管辖的高等学府,能求来如今炙手可热的交通部的配合,虽可想其中不易,却也称得上十分顺利了。
他实在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毫无道理的担忧,苦思无果,也只得呷了口水,暂且按下这份异样感,此时方才发觉,出神间竟不曾察觉门外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声音停在门前,一个呼吸的间歇,便听敲门声咚咚响起。赵长庚出声应道:“请进。”话音落定,就见门外进来一位身着青布长袍,戴银边眼镜,气质斯文的中年男人,不等开口,那边已先行拱手:“应星兄,早啊!”
来人正是如今名望颇甚的文史教授,陈勖,陈勉之。相传其精通八门外语,曾游学西洋数国,未获文凭,却得蔡公赏识,甚至不惜三顾茅庐特聘入校。这话真假几分不得而知,然其人学问确实渊博,授课亦颇具风格,不仅在学生中广受好评,便在文史一干年高德劭的老先生里,亦不少青眼。
可惜这样的通才,除却整理的课堂讲义,却无半篇论著,倒是时常跨越学院,与各界老先生们讨论请教,相谈甚欢。赵长庚自津口回来便与经济史领域鼎鼎大名的老教授梁鸿文同屋,因此熟识了常来常往的陈勖,才渐渐琢磨出这位奇人的心思究竟放在何处。
但凡做学问的都明白,精于某个方向容易,可要沾上一个“通”字,就难之又难了。上珧国大里精于一点的比比皆是,但真要说能在整个面上指点江山的,赵长庚自谓经济组里没有,史学界倒是有逊清遗老季常公大名镇着,只是那人已近耄耋,早不出世,听闻连辨人识物都已不大利索了。
陈勖如今是文史的中流砥柱,虽从未明言,不过赵长庚几次与之攀谈,却渐渐明了:百年来世道已改,文史已露式微之态,他想重做通史,执寸管揽浩卷,继前圣之学,容当世之变,以求探寻这纵越千古横跨八荒的民族,洞悉从何处而来,又将往何处而去。
有那么一瞬,赵长庚心头震颤着,他恍然想起自己收过的一封封家书,那工整的小楷间,依稀也盛满这样的心愿。他看着眼前并不高大却目光深邃的学者,突然很想问对方:先生身在文史学院,可听说一位名叫赵启明的史学生?可知他曾经怀揣怎样的虔诚,又为何义无反顾地背弃?
然而终究没有由性,千百个念头转过心头,出口仍是如常招呼:“勉公,又来找梁老?”说着起身相迎,熟稔地提过水壶泡茶待客,“可是不大巧,梁老今日有早课,约摸直接往教室去了。”
陈勖推起架在鼻梁上的圆边眼镜,笑笑:“没事,来都来了,我多等会儿,不会打扰吧?”上珧国大的办公地并不集中,经济组所在的勤行楼与历史课组所在的明德楼分布南北,几乎跨越整个校区。早课时间不长,此时再要回去怕也坐不了多久,倒是一来一往平白折腾。赵长庚心中有数,当即还笑道:“勉公太客气了,快请坐。”
说话间半满茶水已经递上,清早新烧的开水剧烈蒸腾着,几缕蜷曲的叶片兀自在杯中沉浮不定。陈勖道了声谢,就势在半旧的木质长椅上坐下,目光驾轻就熟地审度起两面书柜里的藏书。读书人见了书,那就像闻到肉味的老鹫,赵长庚哑然:“都是梁老存下的,昨天刚托人运走一批,估计今晚要一并打包了。”说着笑了笑,又闲话道,“早听勉公博闻强识,梁老就常教训我们学问太窄,说要有您一半涉猎,专业里也就不愁了。”
这话说得自有客气的程度,却也是实情。平素里梁聿的确常有感慨,道自己这大半辈子阅览的书籍,差不多都快被一个跨学科的后辈看遍了。陈勖连忙摆手:“哪里哪里,你们是真研究透了,我不过走马观花而已。”说着却是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看蔡公的安排,商院是在明日搬迁了?”
“是啊,跟着理法的尾巴。说来也是仓促,这要不是还排着课,学生们的心更不知飞哪儿去了。”时运如斯,莫说生计艰难,就连安心学问也大不易。赵长庚跟着应了一句,就见默然颔首,似乎心有戚戚,一时又道,“勉公也莫着急,东日悍然动兵,两河下游高校本就多遭殃及,眼下上珧局势堪危,蔡公急着迁校,也是一心求续图存。”
自中华二十五年仲夏起,便有零星高校开始筹备内迁,到二十六年末掀起高潮。如今东部近海一带,大小院校迁往巴桂之地的已然过半,珧大依仗地利,有幸至今未受损失,却终究逃不过这一劫。
赵长庚约略一提,旋即转过话头,但问:“先前也未看得仔细,只记得文史走得最晚,不知是什么时候?”对面应得似有心事:“比你们能晚一日。”赵长庚稍稍沉默,片刻又安抚道:“那也无妨,如今是交通不畅才不得不拆整为零,等出了夏口集合,大家还是要同行的。”
陈勖却不答和,寂然稍许,方沉声接话:“其实,我今天是特地向梁公告辞的。”说着顿了一顿,在赵长庚诧异的目光中悠悠开口,“勉之不才,治学二十余年也攒下不少古书,连带历年存留的批注草稿,本托朋友从虞阳寄来,可听说东日炸了铁道,给耽搁在半路了。如今迁校消息来得这么急,我在上珧也寻不着妥帖之人,昨夜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留下来等等。”
赵长庚不由皱眉。長河下游,敌军正在以一日一城的速度推进,张皇的情绪在城内滋长,带得通往大后方的车票千金难求。错过这个机会,别说路上会不会和大部队失散,就是能否顺利出城都是问题。他突然忍不住劝道:“勉公,我有一言未必在理。老话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都这时候了,别说东西,人能早走一步,还是尽量早走吧!”
两人的视线隔着半张茶相遇,陈勖没有立刻回应,似思索着,良久,但叹:“谢谢,不过我也有一句话,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姑且这样说吧,历史之于民族国家,有如记忆之于个人,是行走世间踩在脚下的土地。这就好像你学经济,他学数学,也总要有人把文史记忆传递下去。我是做这个的,可以有生之年不出一部论著,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流失。”
对面的目光依旧平和,却似乎已在无意间深邃得探不到底,赵长庚惘然。他到底是学经济的,利害得失算得多了,也渐渐不能理解所谓书生意气。他想起那年作客津口印刷局的夫妇,这么久了,心里也怨过,怨他们拼命护着那些老辈子死物时,何曾想过身后少子幼儿,想过自此苍茫寰宇,就只剩他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可就在眼前,这个身材单薄的学者,却说他要留下来——哪怕此后要面对难以计数的艰难与危险——不是为了个人的成就,而是这个民族需要人负责起千年文脉的传承,他不敢称不辱使命,但甘愿做那精卫口衔的一草,愚公手握的一铲。而那些小心翼翼被呵护着的,就是记忆,就是希望,就是在这个时代哪怕被忽略也不能不承认的星火。
赵长庚看着这张平淡无奇的面孔,恍惚觉得这便是三代人的合影。他突然想,当年那对夫妇决意献身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也许这世上的的确确有另一种衡量的标准,那是值得豁出一切去坚守的信念,非同道不能理解。那么一瞬,他又觉得,其实这些人在做的,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便不能在前线流血杀敌,即便不能在敌后明谋暗战,即便他们是被保护的弱者,但这些弱者也在坚强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与文化的根。
一声电铃恰逢时候地响起,惊得他恍然回神。刺耳的铃响却不止歇,赵长庚匆匆看了一眼,向陈勖示意,自己接起电话:“您好,珧大经济组。”电话里的声音夹在嘈杂的电流里,语调平平,毫无特色:“请问赵老师在吗?”赵长庚眉头一皱:“我是。”电话毫不停顿,犹然说道:“这里是校图书馆,您手中有几本借出的地方经济汇编,请在迁校前尽早归还。”
电话声音不小,赵长庚正尴尬着,掂量是否被陈勖听去,那边却已笑道:“应星兄不必管我这不速之客,赶紧去吧。咱们图书馆这些人可称职,让他们盯上,再想借书就难了!”对方既已如此说,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