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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一起,佛国具像,那不远的白马寺,那些坐着的僧侣,那些百姓心头的畏惧……种种种种,都被大金巴的愿力所催,慢慢构就成一个威严华美已极的具象佛国来。而此佛国之外,一切俱中虚幻。已有人忍不住慢慢地跪了下来,一人即跪,不时就有人效仿,场中一时黑压压慢慢低了一片。王横海勉力自定心神:你,凭什么来告诉人何种为真,何种为幻?但他的疑问只局于胸间,身外,寂默无声,只有佛诵。在那佛国光辉下,一切都哑了。
但不久,场边的人群忽起骚动,似有人在那佛国梦中被惊醒过来一般。只见一个黑衣长氅的人披襟行来,挟在身边的,仿佛是九城九阙的凝实厚重。他的行动似无声的,又似笨象行地,一声声沉厚厚地在惊觉的人心头响起,一声声踏实。在他那沉重的脚步之下,那所有的“香象渡河”只不过是一个骗人的幻梦。只有沉沉的劳作,沉沉的秩序,垢腻已久的城池,才可真正踏实的承载与荫蔽那一场真正的生民欢苦。他是信着那种欢苦尽为实在的。而他的阴影覆压,也遮盖了好多人。他似乎随身携带的是一个坚固已极的城池。那城池并不闭锁,九门九闻,五街十巷,只让人觉得安然,只让人觉得,人生何得无城,只要那城池紧固,可以闭锁却外面的风霜兵祸,这城里的旦夕欢颜,终生劳做,毕竟,也还是实在的。
“俞九阙!”有人惊醒后就轻呼了一声。俞九阙的那“九阍九阙”大法似乎才更能深入洛阳百姓之心。王横海身形微微一震:他终于还是来了。只听身边一个僧人低声道:“俞九阙所修之术,虽杂以霸道,但关切生民苦乐,而不语怪力乱神,却是实实在在的儒门心法。”
那黑衣人影慢慢前行,夹带着人间所有的重浊负累,如挟带着九城九阙的尊严,慢慢向那具象佛国的中心靠去。
《法华颂》的声音也被惊断了一下,大金巴忽一开眼,眼睛就望以俞九阙身上,似是在说:你终于来了。从当年小金巴一败之后,他就极渴望见到这汉人之中的一代宗师,今日,终于会面了。
旁人可能不觉,但韩锷在场外远远地看着,只觉得俞九阙越向前行,脚步越是虚乏疲惫,似已承受不住那生民之累,一步步只有疲惫。他是重伤之后,如何还能为此?在场人却只觉俞九阙的身影所荫蔽处越来越大,渐渐直罩向整个无遮大会。而那大金巴身上的佛国金光越来越淡,仅护及坛上了。韩锷却惊道一声:“不好!”他虽不明底细,但只觉大金巴的一生愿力已聚集在一起,直击俞九阙心上,攻向他九城九阙之术的最中心处,也是最虚弱处!
俞九阙没有走到坛上,反在坛边不远处就停下身来。“上帝深宫闭九阍”,他分明已提起他所有修为心法的根底之力,一意要罩护住这个九朝九代的洛阳与他所在意的安稳。他的心法做色却似黑的,只见他的身影从背后看,似腾起了漫无边际的黑。那黑却不是纯色,而是一片混沌。他已与大金巴开战!拼着重损后之身,那九城九阙间的诸色已浑,在他一愿力积束之下,已如沌沌之黑。韩锷只觉他外围的九城九阙虽依旧坚固,可中心处却极为不稳。他平时修炼此术,只怕就要压服住无数杂念、欲望与心魔吧?韩锷与小计相处日久,大荒山的秘术对他也颇多影响,心道:如果小计在就好了,他之所见,一定会比自己更为直接深切。
接着,他只觉俞九阙立身处那说不出的,不是凭眼睛看到,而是凭他的感觉感触甚或凭嗅觉闻得的黑色已越来越深,越来越纯。他心中不知怎么有种不详之感,这似乎不对!接着,一蓬微弱的金光一闪,似突然要洞澈俞九阙的身影,突破那一层沉沉之黑,透穿而过。
韩锷身形忽掠:俞九阙已败!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与大金巴一战,祖姑婆提到顾拥鼻之败时没有说死,而说了一个“崩溃”。这愿力之战,原来结局常是崩溃。那是人生至惨之境——韩锷忽有这等感觉。他身形急掠,却也不知自己就是赶到又有何能以助益。场中诸人懵懵懂懂,还在等着俞九阙与大金巴客套一番后上坛,却只觉身边一阵摇动。那刚才覆及己身的九城九阙之力已经晃动了,韩锷心生恐惧,真不知接下来该是怎样的土崩瓦解。
暗隐的杜方柠与洛阳王门下的区迅忽齐齐一叹。他们自隐很深,没有为人所见,却在这一叹中感觉到了彼此,因为,那是他们同声的慨叹:这已不是自己的时势了。有俞九阙在日,他们虽一向恨他极甚,也惧他极甚,却犹觉以他九城九阙之包容,还可驰骋。但……大金巴胜了。
可区迅忽一抬眼,望见的却是韩锷。杜方柠也抬眼见到了,可心头只觉惨淡。接着,她凝目望向的却不是韩锷,就如韩锷虽已见到她,但一眼之后,望向的并不是她。他二人齐齐抬目,望向的却是空中。空中似有微声,那声音似箫似笛,似琴似瑟,似吟似唱,却说不出是什么声音了,杜方柠与韩锷脸上一白:他们居然断不定那声音来处。
大金巴忽然睁眼,他已胜!身上金光一亮,他已要胜了这最后一仗,正要全力加势,再开言宣布,由此大宏己法,普渡天下——以自己方式来渡了——时。满场一时只觉金芒欲腾,可那一天金芒之下,却忽有个淡墨的影子似极淡惬地融入进来,大金巴才自惊觉,韩锷也才跃至俞九阙身边,却发觉,一掠比自己还快的影子正从俞九阙身边凭空生发,突地掠过。他还没有看出那是随,只听一个极淡极淡的声音淡淡似对俞九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韩锷已到俞九阙身边,只觉他自持已难,大金巴的愿力之念这时加力向他袭卷而来,透体而过。可俞九阙的心意似乎忽然间定了。韩锷惊绝地发现,他的眼中居然流下了泪。可正因为那泪的一湿,他那干涩欲崩的心底荒沙般的世界似乎凝固了,大金巴的“愿力大法”也已伤不到他。坛上忽然多了一个人影,只见那人身材颀长,迎日影而立,淡墨罗衫上墨痕点点,似是无意间提上的字。他整个人的身形无端由,无来历,无法揣测,更无有更势,即不卓历高扬,也不微婉迷幻,就那么突然地现身在大金巴坛上。大金巴身边八大护法弟子忽齐声喝道:“你是谁?何方妖魔?”
他们是佛法弟子,对那人第一印象却是“魔劫”二字。怎么,魔劫到了?无论是大金巴坐坛,还是此前的太乙上人,白马僧,顾拥鼻,乃至俞九阙的出现,都自挟了一身安稳。可那人的站立却仿佛非同人间的一场异数。在那佛国具象中也添出了分难测来。
那人一抬头:“我是卫子衿。”
然后回头望向俞九阙方向:“叫人走,让我来。”
场中人一见他容颜,只觉清华入眼,精灵剔透,恍非这人世之人。有人已低声道:“啊,是当年那个号称‘看杀卫玠’的卫子衿。”
第十章 行矣关山方独吟
大半坛酒,一碟花生,碟中的花生粒粒可数。韩锷与俞九阙就这么坐在宫禁里,从早至晚。
一开始俞九阙都在自己调息,料理他的伤势。这间房只有个很小的窗,还对着一面墙。那墙距窗不过三尺之距,天晓得俞九阙贵为总管,为什么会选住在这么一个地方。
室内很暗。韩锷想的却是卫子衿露面后,俞九阙口里喃喃而出的一句让他不懂的话:“你是先验,你是超验。”那却又是什么意思?然后,俞九阙就转身离开了。眼见他功力欲散,急需自救,韩锷只有陪他而回。可他心里一直掂记的却是白马寺:这莫名一搏,具体的情形倒底会是怎样?他心底惴惴。可是他也知道,不只他看不到了,其实这一搏,只怕谁也看不到了。因为俞九阙走前,就已叫王横海清场。韩锷刚回到宫中时,还得到了王横海传来的消息,说不只他清场,大金巴也叫不相干的人退下。看来,这对于他也是一样秘密的劫数。
——那个空荒荒的广场,那个白马僧已离开的白马寺外,那满天金光下,无人看到的一战到底却会是什么样的呢?韩锷在心里筹思,却也猜度不出。这宗法愿力之争,本非他所能测度。
※※※
从辰时起,他就与俞九阙一起在喝酒。俞九阙却并不说话,韩锷本来话也不多,就是默默地陪。他很奇怪俞九阙还并没叫他走开,俞九阙一向该并不是一个乐与与人共处的人。
这闷酒喝了足有两个时辰——俞九阙喝得并不快,但喝得也尽够多的了。韩锷望着他后来放在桌上的右手的断截处,心里老有一个疑问想问出来。紫宸,紫宸,当日遗落在轮回巷里余家旧宅“来仪楼”头的断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