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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声响的落地之刀,低声的却无限愧疚地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个汉人,我不能让你再与汉家和亲,不能把自己从小最疼的亲妹妹再送到这里来。这里,不是她该来的。”
他静静地抚着羌戎王背上之刀:“这把刀,是左贤王手下副相罗兹的。刀上有毒,也是左贤王猎熊时专用的秘制的。你看,我筹划得多好?以前帮你筹划时,帮你除了多少敌人呀,连你的死,也是我筹划出来的。”
他忽抬脸冲韩锷一笑:“你杀不了他,他才是羌戎人中最快的刀手。除了我,没有人杀得了他,也只有我能杀他,别人都不能!”
他的牙齿咬着嘴唇,似乎终于长大了,成熟了。
只听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可语意深处却若哭若笑:“左贤王副相罗兹的刀染着巨毒刺死了大汗,我也是死在他们刀锋之下的,明日羌戎就要大乱,此后内争必悍烈无比。有人复仇,有人争位……没想,我最后做的却是一件给汉家青史留名的事。我这一生,终究是一条养不家的狗!也终究是一个无恩无义的妖童……你走吧,但,这里的事,永远不要跟人提起,永远……让我在历史里沉埋下去。”
他的唇忽然吻上了羌戎王背后半露的巨毒之刃。
韩锷早就提防他要寻死,可万没料到会是此等死法。他疾扑而至,可那毒真烈,瞬息之间,陈果子的脸色已乌青,只见他还对韩锷笑道:“嘿嘿,你算不羸我。如果来生我们生为兄弟,我才是大哥——别看你长得高,你也就只配当个小弟。”
接着他的意识已模糊起来,一张小脸上乌青渐褪,竟露出说不出的苍白来,好象把韩锷错当成了乌毕汗,只见他伸着小手抓着韩锷道:“乌毕,乌毕,你那一刀终究没有砍下,所以,我跟你去,我跟你去……”
一道风忽从韩锷割破的帐子裂口吹入,利得象刀一样,斩断了那还连绵着的话语,也斩断了韩锷心中所有的热气……
第十四章 万国归心有女臣
“两宫无虑,请安磐石之心;乌毕伏诛,已成内乱之势。”
这是杜方柠在马上草就的向东宫太子报喜的话。一篇密奏写得简短有力,杜方柠心中得意,拿给韩锷看,韩锷没有说什么,半晌才道:“羌戎王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杀的?”杜方柠回脸奇道。
韩锷没有答话——他答应过不说,就不能说的。
沉默半晌,他才道:“洛阳韦家在长安城中也有分支吧?当年,送韦果儿入宫,也是韦杜两家长辈商量过的吧?”
他一句问罢,杜方柠忽然闭嘴。两人自从游骑极北、图猎天骄以来,还是头一次彼此间突然升起如此冰冷如冬雾的冷峻气息。杜方柠的脸色白了白,韩锷的脸色却是铁青的。
※※※
那封奏折却是托李长申带回去的。羌戎已乱,人人都道是左贤王部下刺杀了乌毕汗,左右贤王与二十余部族为复仇,为争位,已杀得极为惨烈。青草湖畔,尸横遍野。韩锷目睹那刀兵忽起,心中不由感慨:难道——难道为了汉家的安宁,就一定要如此阴险地陷羌戎之民于万劫之中吗?杜方柠也知韩锷心中的感叹,可她也无力劝解,只道:“毕竟,咱们是功成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韩锷默然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身形间,透出一股杜方柠从认识他以来还从没有见过的疲惫。
可他们还有些大事要做。逢到做事时,韩锷还是显得如平常一般的龙精虎猛,只是变得更沉默了。他们先连夜把李长申送到了安全所在,回朝复命。第二日一早又把李长申部从趁羌戎人大乱中开拨了出来。
李长申乱军得全,对他二人自是感激不尽。兼之又知道了他俩儿的身份,心中更是感佩。
送走李长申后,韩锷与杜方柠还留下来半个月,默查羌戎形势。左贤王的位置已由其弟图肃暂代。他手下兵势强盛,但右贤王极怒他们刺杀羌戎王,与左贤王已成势不两立之局。韩锷与杜方柠趁夜曾前去与右贤王一会——此时正是时机,介入羌戎内乱,兵不血刃,就可以平定边塞之事。不几日,青草湖羌戎聚集之势已散:有的是不愿趟这趟混水,有的则是引兵远去、静观其变,还有的是为了蓄势而发。一时局面看似平静了,但更多的动乱已经开了头。
办理好了这些大事,韩锷与杜方柠才踏上了回伊吾的路途。
归去的路却仿佛只嫌太短了。韩锷与杜方柠都知道这一回去,对他二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骄龙套索,彩凤归笼。但,即已苟全性命于漠北,还有好多事等在那里,不由得他们不回去面对的。
天很冷,冷得就是如何浓情炽烈的夜晚,那一点热情也只能缩在一个小小的帐蓬之内了。外面就是一整个肃杀的冬,有时甚或让韩锷觉得,就这么彼此抱着,缩在彼此的怀里,过上一生一世也就很好了。
可是,可是他们的心是不一样的。经过了这些事,韩锷只觉得十分倦怠,自己的心都象是老了、累了。杜方柠却较他兴头得多。她虽也没说什么,但这天骄之猎分明给她杜家、韦家在政治上又添上了好大的资本,她是绝对不会浪费的。有一天她对韩锷笑道:“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锷,就凭你这轻生一刺,那北庭都护府的帅帐该你坐定了。”
韩锷没有说话,他知道在杜方柠的内心有她自己的秩序,她是很想把自己也纳入她的秩序的。然后,对她而言,一切就都安稳了。
她杜方柠并不怕什么偷欢,也不怕秘情,更不惧流言,并不顾忌所谓道德。她只要,只要自己能听她安排,走她安排好的路。
方柠陪着自己舍生忘死,说起来,天下女子,还有谁肯对自己如此?似乎也应该顺着她些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那颗纵横驰骋,不耐控搏的心。他知道,那些秩序的存在是必然的,也是必需的。但一成必需,就有妥协;即有妥协,就有污浊。他如何能耐着性子如她所愿甘心俯首低眉,沉身于百僚之中,说着自己不愿说的话,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
他爱她,但如果为她,有损本性,有违己心,那连自己都没有了,还以什么来爱她呢?
杜方柠还在一脸容光地和他说着些这人世里的道理,只听她温柔地絮絮道:“锷,我知道你是一个坚挺的男人。男人的心,都是永远向往着那向外的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开拓的。但你开拓出边野后,还是要给人生活的呀。不能不低下头来做那些细碎之事的。人生的快乐不也就在这些细碎的小事吗?为政者,不过就是料理别人的欲望,也料理自己的欲望。你那总渴望神游八极,纵横荒野的心也不是一生一世的大计。它不可行,因为没有皈依。这个人间并不完美,但它是我们所有人的家。无论怎么打怎么闹,怎么卑鄙怎么自私,大家还是都离不了它的。几千年的规则就定在那里了,我们老祖宗早就把‘人’这个字看透了,知道他们只能拥有什么。你不要老想着抛开这个现实的世界独造一世界。你知不知道,你所渴望的自由是汗漫无依的,它让人感觉到恐惧。安下心来过日子吧,虽然你不屑,但这个人世,只有权名、利益还能让人感到一点小小的成就与安稳的。而且……”
“这个人世再怎么不好,毕竟还有我,还有……”
她抬起眼:“我爱你。”
这也许是她所能吐出的最软弱的话了。韩锷的心中也有一丝感动,他伸臂抱住了她——他也不是不喜欢这个人世,但,那里的人太多了,欲望塞途,你只要稍存个性,稍逞恣肆,就会无意间撞碎碰坏好多好多。他不想为了自己的无忌撞碎和碰坏别人的生活,所以他才逃世。
他不能象方柠一样,为要自己想要的,一定全力索取,无论杀生斩命,凡是阻碍她的她都会下手除去,且不愧疚。
她说她喜欢这个人世,但只要不有违她价值观念中的根本秩序,她对这个人世中的人是无所体恤的。而自己号称厌世——起初幼小稚弱时还有着不想在其中碰得一身是伤的软弱之念;但渐渐长大后,发现自己已足够坚强足够果勇,足够有能力伤人后,他不想碰伤的只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他没有说什么,因为,知道这样的日子已不多了。在这样余日无多的默契与温存里,他不想与杜方柠争吵。杜方柠感受到了他的臂膀中的力气,想起那日,居延城外,自己在落日下看到他瘦韧的胳膊上那为落日镀上一层微微金光的汗毛时,心里是如何的突生焦渴与冲动。那种感觉,就是最本源处生发的渴望相伴的爱吧?但——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在阻碍太多的尘世,在本已相违的心思中,再深的渴望也只能成就一时之好吧?
韩锷没说话,但她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