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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来,围绕长桌而坐的四人不觉怔了怔,各自暗忖:不意先前在行营门外探头探脑这年轻人也有出身来历,只不详何为“济宁李氏”。正狐疑着,却听这姓李的年轻人扶了扶眼镜,又挥了挥袍面上的土灰,才道:“此人有姓无名,想来是远黛楼塌了之后刻意隐埋所致。不过其祖上是个乞儿,亦本无名姓,只不过曾在乾隆年间为钱箨石建了些宅第,便跟着姓了钱。你问的这人应该是姓钱的。”
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气说完之际,居翼那一张马脸蓦然往横里一绽,露出两排既方又白的牙齿,道:“果然我谍报科的同志们没白当差——你老弟就是尾随叫花子而来的李绶武罢?”说完根本不等这年轻人答话,脸上笑容乍收,转回去朝桌前诸人肃声说道:“咱们先说那另一个,那个人叫钱静农——当年老漕帮远黛楼之难能够大劫不死,要多亏了这钱静农的爷爷。”
“那么,”被称做“康公”的四川人这时忍不住插嘴问道,“不管他是姓汪的、姓钱的,也不管他祖上何等煊赫,万砚方荐这二人前来,意欲何为呢?”
被称做“贺公”的湖南人睃了一眼姓李的年轻人,接着说:“还有这贼眉贼眼的后生,又是从哪个窟窿里冒出来的?”
居翼没理会“贺公”,径自说下去:“汪勋如和钱静农同那万砚方相结,各有表里。姓汪的小子祖上和天地会有仇,姓钱的祖上于老漕帮有恩。万砚方极力拉拢他俩,是不是看上了他俩的本事,咱们谍报科既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明白。可拉拢不上,却是有缘故的。一来老漕帮律法严明,非有引见师、点传师媒介以投本师,算不得庵清弟子;即使因此而入帮在籍,那汪、钱二人必然因此而矮了一辈甚至两辈,这未必然合乎万砚方拉拢交情的本意。二来汪、钱二人是新青年,固然一肚子老学问,思想却是十分新式的,邀之入大伙、做光棍,如何在这堂堂民国的天下出一头地?这岂不是和逼人上梁山、落草为寇没有两样么?”
被称做“蒋先生”的浙江人不觉点头微笑道:“久闻大江南北三教九流对万子青、万砚方父子赞誉有加,说他俩有治国平天下之才。听伯屏这么一说,果然是有眼光、有胸次的。”
“是以万砚方同这两个小子以私谊订交,待之如卿客、奉之若上宾,无事吃喝游玩,有事还是游玩吃喝;这,不外就是养士了。”居翼说到这里,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来,翻看少顷,继续说道,“大元帅身边的同志递了消息来,说万砚方荐来这汪、钱二人,请大元帅也要以‘国士’待之,还用了‘再造中枢’四字。”
此言一出,那四人猛可交头接耳起来,辞色之间既惶恐、又疑惑,兼之还流露出几分忿忿不能捺忍的神情。小胖子余洒度猛可一拍桌子:“‘再造中枢’?这是什么词儿?姓万的果若不知什么是‘中枢’,如何再造?他要是知道,岂不是冲着咱们‘力行社’来踩盘的么?”
居翼仍旧不愠不火,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谍报上只说,借助于此二人之才,再加上老漕帮各地旗舵堂口的建制,可以在北方几个由地方军系所控管的区域发展青年组织、收揽知识人才。此外,倒是有一句要紧的话,是万砚方亲口说的。他跟大元帅说:‘以黄埔得天下,却未必能以黄埔治天下。’”
“还说什么治国平天下之才呢!还说什么有眼光、有胸次呢!”四川人“康公”咬牙恨声冲“蒋先生”瞪了一眼,又环视众人一圈,昂头怒道,“分明是派人前来卧底夺权的。依我看,其阴险狠毒,比起共产党来犹且过之而无不及。大元帅要是遭了这个道儿,不消说什么‘再造中枢’了,连民国政府的一丁点子元气恐怕也要沮萎净尽了呢!”
“是不是该报告大元帅,就说老漕帮万某人狼子野心,有危殆中枢的阴谋——”“贺公”自言自语地说着,一只手还在桌面上划撇划捺,仿佛正在运笔疾书,写着公文的一般,“伯屏!贵科若是能张罗一两份谍报,把姓万的和共产党之间的什么瓜葛弄明白,我这便打个报告呈上去,就以贵科谍报作附录。白纸黑字,有凭有据,大元帅不至于不信。”
“贺公、康公,”居翼眯眼斜乜,收起小册子来,缓声道,“如此多一番形迹,大元帅是听您二位的,还是听姓万的,却还不一定呢!”
贺、康二人闻言也不作声了。想来“老头子”雄猜之深,非比寻常。长久与之相处者皆知:一旦在他跟前说起什么是非,反而极容易让他先对这说的人起了是非之疑。所以待要赢得他的信任,总需在应对进退上拿捏住准确的分寸,持论谨慎的不能叫他当作是有所保留隐匿,做事积极的不能叫他意会成别具企图野心。尤其在这种切切关乎如何抡才用人的方略上,一旦轻举躁进,便迅即招惹反感,倒坏了事。
经居翼这一提醒,另四人一时之间竟无可议之计,你望我一眼、我睨他一眼,最后只得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居翼这厢。但见他摩挲两下光溜溜的下巴,胸有成竹地说道:“既然是江湖中人,便只好应之以江湖之道。依我行事作风,其实无须费太多心思,直把那汪、钱二人‘报销’即可——当然,怎么‘报销’?由谁下手?采取何等手段?这些就不劳各位操心了。”
“这样做妥当吗?”四人几乎同声冒出这么一句来,又面面相觑一阵,末了还是由那位看来资历最深的“贺公”问道:“他们初来乍到,才见过大元帅的面,倘若就这么‘报销’了,我们岂不都脱不了干系?”
“各位素知我手段——”居翼龇了龇牙,半像是笑、半像是要咬人似的说:“我办起事来,若是滴汤漏水的,能在戴公手底下活到今天么?”
“此事宜速不宜迟,拖久了,怕夜长梦多。”“康公”也咬牙磨齿地说。
居翼点点头,歪脸忖了片刻,慨然道:“这样罢——戴公来电报交代我和那叫花子上南京去出一趟差,这差干得下来,我也许能跑一趟山东泰安,等回来之后,就给各位办妥此事。”
“干吗还上北方去?康公不是说‘宜速不宜迟’的么?”小胖子余洒度瞪了居翼一眼。
居翼略一迟疑,不自觉地睃了睃那姓李的年轻人,继之又流露出一副洒然无甚所谓的神色,道:“各位还记不记得我说那叫花子身上有一部机关,其价值不亚于十万雄师的?”
众人皆愣了愣,纷纷摇起头来,“蒋先生”似略带不屑地叹口气,道:“又是你江湖上那些玩意儿。呿!”
居翼听他这话,理当是不大乐意的。可非但不见他着恼,反而纵声狂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离座跨前几步,朝那姓李的年轻人走去,突然一掌搧出,硬生生落在对方的左颊上,直把他打了个流星满眼,一条身躯离地两尺有余,朝右冲飞了丈许远,肩膀撞上墙板,人才萎下地来。迷迷糊糊听见居翼接着说道:“江湖上的玩意儿既然如此叫人看不起,你小子却干吗苦心孤诣非要冲着那‘武藏十要’来不可呢?”
这一巴掌看似打在了姓李的年轻人脸上,又何尝不是在向桌边坐着的四位示威抗议?居翼这指桑骂槐之意至明至显,将贺、康、蒋、余等人都骇了一跳。他仍不肯罢休,登时一矮身形,猛然探出左掌向姓李的年轻人下巴上再一记推手,同时道:“你济宁李氏一族既然是读书人,又干吗把咱们江湖上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当成学问来修炼呢?你说是不是啊——李绶武!咱们所有的不过是两个拳头一双腿,里边有什么屁的学术问题么?”
34 一个朋友和一个朋友
让我们先从李绶武误陷“南昌行营”的情节中暂停。因为就在我目睹居翼殴打李绶武的同时,感觉上是孙小六往我的肩膀上擂了不知有多重的一拳,他的话语则仿佛从极其遥远之处穿越过一条飘荡着回音的山洞,钻进我的耳朵:“张哥!我找到吃的了。”
我眼前晃动着的是徐老三在我们临行之夜往那藏青色的包裹里塞进去的行军口粮。此刻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奋力挥手挡开去,可是先前楼梯底下那一幕情景却像风中的肥皂泡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原处还只是那几朵茶垢色的木耳。
也许孙小六从我的脸色上看出了什么,他怯生生地说了声“对不起”,把那包口粮放在梳妆台上,便匆匆蹿上楼去。我听见他轻轻掩上房门,只那门上的铜荷叶过于老旧,仍发出异常刺耳的噪响。此后一片死寂。
应该是天地间过于寂静的缘故罢?我在梳妆台前枯坐着,偶尔望一眼呈辐射状破裂的镜面中无数张参差错落的脸,那些脸在昏暗的灯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