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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久前才从那本什么《洪门旁行秘本研究》里读到的“明”字拳斜行式)道:“咱们后会有期。一定。”这时我忽然想起:刚才那本《奇门遁甲术概要》的作者不正是知机子吗?当下不由自主地转身朝先前北侧的书架那边瞥了一眼,再一转瞬,哪里还有知机子的身影?
若是将这个奇特但是不具备一丁点儿重要性的经历当成一个秘密,那就过于夸张了,然而我的确不曾公开谈起过它。和我分享过这段经历的只有一个人:历史小说家高阳。是时,我已经没来由地步上小说这一行,发表过一些作品、得过几个奖,还出版过一两本书。机缘凑巧地,我顶替一个分身乏术的朋友参加某文学杂志所举办的“作家读者连袂游日本”旅行团。我那个朋友是以该杂志长期订户的资格入选,成为能和作家相偕出游的幸运读者的。可惜她忙着订婚,便把名额让给了我。换言之:我虽然是个作家,但是在旅行团里,我其实只是个幸运读者——甚至只能算是个幸运读者的顶替品。这样很好,很能吻合我老鼠一般低姿态行事的癖性。可是主办单位却(可能是出于一种恭维人成性的好意)刻意把我介绍给旅行团中的作家代表高阳——事后我才推测出他们之所以如此做的动机之一是要我负责每天早上叫高阳起床。高阳脾气大,等闲的杂志编者或读者叫他起床说不定要捱白眼。既然我具备一个写作同行的身份,应该不至于吃他的排头;且就算吃了,大概也不好声张。不料在那一次七天六夜的旅行途中,高阳与我竟然订下了亦师亦友的交情。之所以致此,当然同知机子那件事有关。
简言之,当时高阳正在替某报写连载小说,必须在旅次中逐日传真文稿回台,是以我们几乎天天有机会(在长程巴士上)讨论他当时正在研究且随时将之入稿的阴阳五行、风水命理之学。某一日,我忽然提到了知机子这个名字。因为我还记得:在他的书中曾经论及星辰值卯之克应,并有“天冲值辰,鲤鱼上树,白虎出山,僧成群”之语,这“僧成群”几不可解,甚或可能是“增成群”之误植。高阳闻言大惊,道:“不不不!你解错了。‘僧成群’绝非误植,其实另有典故出处。”可是他并没有说明那另外的典故出处为何,反而岔开话题问我:“你怎么会去读知机子的书?”
我遂将当日的一番际遇如实告知。孰料高阳当即拊掌捶拳、迭声长叹:“遗憾哪!遗憾!”随即嘿然不语,我亦不敢多言,只能陪作黯然神伤之色,频吃京料理的怪状寿司了事。
数年之后,高阳因肺疾入院,我前往探视。但见他槁颜枯爪,如活髑髅。但是在病榻之上,他仍强自宽慰,大谈命理运势,直说自己“还有卅载阳寿可供挥霍,一甲子后再言去留”。正谈到这里,高阳的眼眸猛地亮了一下,道:“赵太初你后来见了没有?”
“谁?”我愣了一下,直觉还以为高阳已经病入膏肓、神昏智迷了。
“他不是说同你一定后会有期的吗?”
“谁?”我又问了声。
“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哇!你们不是在那个什么书局见过的嘛?”高阳露出非常明显的、不耐烦的表情,接着说:“他们结拜弟兄七个身上有一部奇案,我打听了几十年,不过知其一二,其中还有许多情由缘故不能分晓。你下回若见着了赵太初,就跟他讲:高阳要同他好好谈上一谈。”
我唯唯而退。是年六月六日,高阳逝世。七月十三日,我从那个主办日本旅游团的文学杂志主编手上接到一个包裹。这位主编告诉我:“高阳说,他出得了院就还他,出不了院就交给你。”
包裹里是七本书和一叠半影印、半手写的文稿。面对那七本我曾经“寓目”的书,我竟丝毫不觉讶异,仿佛早在数年前共饮于京都某料亭的那个夜里,高阳已然向我宣示了他和我的偶遇相知其实同这七本书有着密切的关系。真正令我惊奇的是:每本书的扉页,乃至几乎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注记着关于书中所述之事的考据细节。于我印象尤深的一则题写在《七海惊雷》的封底:“唯浅妄之人方能以此书为武侠之作。”对我而言,这简直当头霹雳——因为即使在那个时刻,我仍旧将《七海惊雷》当武侠小说来读。
至于其他各书,比方说《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的著者“陈秀美”三字上画了一个大“×”,改以这样的三句话:“此书实为钱公静农私学,倾囊而授其徒,果其为学之不私耳。”《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作者“陶带文”三字上也画了一个大“×”,旁边另注曰:“此李绶武之作也。李代桃僵,放托姓‘陶’。前蜀薛昭蕴《小重山》词‘舞衣红绶带’,可知带即绶也。易武从文,姑隐其志;可不悲夫!”此外,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和《食德与画品》的封面上各写了五个大字:“此真小说也”。而在《神医妙画方凤梧》的封面上则注有朱笔小字三:“待详考”。最莫名其妙的是那本《奇门遁甲术概要》的蝴蝶页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物无不有表里,人无不有死生。表者里之遁,里者表之遁;死者生之遁,生者死之遁。是书之表,皇皇乎独发奇门之术,见微知著、发幽启明;然余疑此书非关死生而另有所遁。恐其里实为万氏之徒策应联络之暗号历法也。〗
这段文字里的“万氏”二字立刻引起我的注意——无巧不巧,《神医妙画方凤梧》的作者正姓万,名砚方,字正玄,别号竹影钓叟。更有趣的是,我立刻联想起许多我读过的传记或轶闻传说之类的文字之中提到这个名字:一个曾经富可敌国、势足乱政的黑帮老大。相传他在数十年前遭到暗杀,无人知其究竟,亦无人胆敢探其究竟。
然而,我从高阳留给我的那七本书上的眉批夹注,以及高达六寸的文稿之中逐渐摸索出一些线索,它是一套迫使一个像我这样读书不敢逼近结局的人不得不去面对的蛛丝马迹,引领着我那份带有强烈逃脱意识的好奇心进入了一个又一个我从来不知其居然存在于我生活周遭的世界,最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这些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无论我们称之为江湖、武林或黑社会——之所以不为人知或鲜为人知,居然是因为它们过于真实的缘故。
只有像我这种老鼠一样的人才会了解:那样一个世界正是我们失落的自己的倒影。
01 看不见的城市
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拳抱两仪、眼环四象、气吐三分、腰沉七寸,成了个蹲姿。这时节正是初冬破晓,街上悄无人迹,可他总觉得师父那一对漆溜溜的黑眼珠子不定正从哪儿往他这边儿扫过来;当下打个寒颤,又仔细朝左右前后端详了一回。
不错。这里是中华路、西藏路口,他窝混了三十四年的地头。可如今他是待不住了。皮夹子里揣着他老娘褥子底下攒藏了不知多久的一叠钞票。腰里缠着他爹传下来的一卷软钢刀。夹克是他哥小四打修车场库房里削出来的,胸前背后各绣了一组STP字样。棉鞋黑帮子白底,则是他姊小五亲手缝制;针线既绵密,浆料又匀实,乍穿不挤脚,穿久了也不松塌,于是省了袜子,气味也就特别熏人。至于其他——对不住,一件破汗衫和一条卡其裤简直算不上其他;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有的,是四通八达的大马路。西藏路自东而西,往西上万华,那里有新咖蚋的人马,去不得。往东上汀州路、三元街,那里有东南海产小匹婆的眼线,去不得。中华路自北而南,往北不定会撞见他师父出来遛鸟笼子,那是更加去不得的。孙小六转念及此,只好一挫牙关,旋身冲左,沿着中华路往南,直奔竹林市去了。
竹林市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所谓一座,也和寻常可见的城市之有周边地界、自成单位者不同。打个比方来说:你去找一面二十公尺宽、十层楼高的白漆水泥墙,在上头画一个非常之大的台湾岛。再向徐老三借来他那把双管霰弹枪,外带一千八百发子弹,站在十五公尺开外之地,朝台湾岛地图开火。待子弹打完了,你的手指头也肿了,白漆水泥墙恐怕也垮了。不过这是打比方,所以得假设高墙没垮,则墙上的巨大台湾岛地图必然满是密密麻麻,有如星点蜂窝一般的弹孔。这些个弹孔的总合,便是竹林市;其任何之一的弹孔,也是竹林市。竹林市可大可小,大竹林就是所有弹孔的总称——不过这只是个概念,没有哪个白痴真会去算计弹孔的数量如何、面积如何、现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