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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毕肖如生。周浔见之如获至宝,遂将自己一身的画技和武功尽皆授之。此童长成之后便靠画工谋生。妙的是他的生计却是周浔自幼遁逃避走的家业:造屋建宅的图工。
话说到了乾隆十七年壬申,有秀水人钱载字箨石者中了进士。此人襟抱豪放、性情疏狂,爱饮酒剧谈,尝与朱竹石、王石臞等名公过从,终夜讲论学问经术,常达旦不寐,犹不尽兴。壬申这年得中进士的考题又正是二十年前——也就是雍正十年壬子那年——钱箨石参加乡试时的试题一模一样。为了纪念这似乎是天意助成的功名巧合,也为了方便他与同侪好友纵谈助酒、雄辩佐觞,遂延请匠人至家,起盖了一幢一楼一底的小阁。楼下是饮宴之所,楼上是书斋,阁名“念平乐”。“念”字为“廿”的音读,且箨石名“载”,合念载二字即是二十年之意,自有纪念其二十年苦读双捷之意;“平乐”则典出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从这“念平乐阁”的完图、起造到竣工,长达三年之久。凡一砖一木、片石片瓦,皆经钱箨石之手,而为他制图的正是这小丐童——只不过此时丐童已经不再是乞食者流,年事亦长,成为一方名匠,人皆以“齐儿”呼之,盖取谐音“乞儿”,但是齐儿也全然不以为忤。三年阁成,钱箨石早与这齐儿建立起深厚的友谊,遂收之在府,专事研究建筑图制,每有发明,即由钱箨石荐与那些宦囊甚丰的官人,为之建造林园房舍。朱竹石的“钓沧楼”取境杜牧之《旅宿》“沧江好烟月/门系钓鱼船”,以及王石臞的“楚碧楼”取境柳宗元《溪居》“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等,皆出于齐儿之手。钱箨石甚至出赀鸠工,为齐儿印行了一卷《雅阁图谱》,并亲为作序。这图谱便是以齐儿之名署撰——他于是有了个和钱箨石一样的姓,名字也改了,叫钱济,字渡之。之所以加上三点水的偏旁,可能与《雅阁图谱》序称其“尤善于水上造阁,波波叠映,蜃影千端,非凡师俗匠可及也”有关。
钱渡之从此有了出身,也正因为朝夕往还、耳濡目染于钱箨石的书生气质,是以教养子女必由科途出身。果然不出三代,他这一门便出了四个举人,其中还有一人会试中了进士,官授翰林苑修撰。此外,不论是否有功名在身,这一支的后生代代传习下去的一门画功始终不曾中断过。
据闻钱渡之本人到了晚年,因为某次替一道观画工图而结识了一个叫吴燕然的老道,老道问了他一句怪话:“大匠起楼造舍凡数十年,可曾拆过一屋否?”钱渡之闻言大惊,从此转入了另一个境界——但闻他镇天价枯守在一池中小阁之上,日夕绘图,动辄数月。待工图制成,立刻雇工兴建,经常亦须费时一年半载。一旦竣工之后,这钱渡之便召来亲朋好友,在那新建的楼宇旁围观。此时钱渡之便昂声喊道:“但看他起高楼,但看他宴宾客,但看他楼塌了。”说时迟、那时快,这看来美轮美奂的屋宇应声便倒,落地便成为碎瓦破砖,并无一材半料可以再资利用了。后世建筑工匠切口称“浅肚子匠起朽木头楼”,指工匠本事不济,房屋盖得不牢靠,其实说的就是钱渡之晚年痴狂,以即建即拆为游戏的掌故,外行人误以为钱渡之三字为浅肚子,非其原本也。
但是,古代建筑工匠却明白:钱渡之并非真的痴狂,而是另入一层匠作的化境。
署名“陈秀美”撰写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大约可称为近世硕士论文中最为宏伟的巨作,全文连注释近千页。此书于一九六七年一月由台湾某知名水泥公司资助出版,出版单位为与该公司同名之文教基金会,仅印行五百套一千五百册。此书体制之所以如此庞大乃在它并非徒为上海小刀会之背景来历作考据、论证,它也旁及于又称洪门的天地会势力所及的诸多行业、生意和底层社会生活状态。不过分地说,此书其实是清代中叶以后华中、华南各地民生实况的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总记录。其中即有“建筑门”之卷,对当年钱渡之临老成狂的行径有非常精辟的析论。著者如此写道:“钱渡之从道士吴燕然那里体会到建筑物的‘非恒性’。这种体会不只是融佛道‘即生即灭’之理于道家‘绝圣弃智’、‘忘机去巧’的思考传统,更牵涉到一种极其复杂的匠作技艺。就技艺来说,这种在构造完成时异常坚实、牢固的建筑物可因一个非常轻巧和细微部分之破坏而整体崩毁,它其实对匠作这一行作了双重的严酷挑战。一方面,建筑物的设计者必须从起造整幢建筑物的开始便构架出摧毁它的机关,使之一触而解、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力。另一方面,及时摧毁创造者精心设计,甚至亲自动手施工的建筑物则确实考验也颠覆了其人对物、对成品、对艺术成就的心理性投射。”
同样在这本卷帙浩繁的书中,作者也提到了日后小刀会众——其实也就是天地会系统的洪门光棍——为了向老漕帮势力展开致命的打击而利用这种建筑物残杀敌人的恐怖手段。
此事发生于光绪年间,小刀会为向遍及全中国各地的天地会党人显示此一新兴势力的蹿起企图,强行绑架了钱渡之的七世孙,勒令此人以一个月为期建一小楼,一干匠作、技工皆由小刀会方面供应。且答允:小楼筑成之后,小刀会非但立即放人,并在这钱氏匠师平素往来的票号户头中汇入大笔银两,以表感谢。可条件之一是:这小楼其实藏有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机关。
嗣后未几,小刀会首亲自具名撒出一式数十份的请柬,受邀者皆是老漕帮内三堂的首领。给老爷子的请柬上附了封密函,说得十分明白:昔年天地会前人洪氏英雄将本会“海底”献出,交络南北各地豪杰人物,其宗旨即在于驱逐满虏、光复华夏。其间虽有太平天国徒众借洋夷教法混入旧章,扩张势力,终究因为淆乱华夷分际,革鼎不成,纯因人谋不臧。如今小刀会聚义万数,有意重修“海底”,统一号召,结交江湖志士共图兴汉事业。
老漕帮在各个会党帮教之中从未公然表示过反满兴汉的野心,这里面有不同的顾虑。首先,老漕帮的前身粮米帮只是贫苦流浪的船丁水手组织而成的经济互助团体,原无政治意图。其次,老漕帮认知上的一个惯例是“无会不秘,但不可因秘而会”,是以从来不以为天地会提出“海底”秘本,令各个地方械斗团体分而享之这种行径是一正确的手段。因为借由一份原本有其独特历史意义的秘本之公开,而任令天下人拥之自重且无所拣择地扩张、蔓延,并非祖宗家门创立帮会的本意初衷。
也正因为扩张目的和方式上不同于天地会,相对而言,老漕帮并不曾对“统一号召”各盟会帮派势力有什么积极的企图或做法,这使老漕帮相形之下显得保守而胆怯,也就对此一邀约有了另一层疑虑——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换言之,对方可能另有图谋。
在老漕帮内三堂中也有两种看法。认为不应该赴会的占了多数;但是,也有三个舵主和正道堂的领事认为应该赴会。三个舵辖下各有五到九个总旗,每一总旗之下又有七八个分旗,每一分旗建制之内的总堂和其下分堂又代表了数以百计的各别庵清光棍。仔细推敲,这三个舵主的意见其实正反映了自上海以至于南京两地之间数万之众共同的想法——他们不想和已经逐渐伙结成一股庞大势力的天地会为敌。至于正道堂领事的看法则另具只眼:他认为这老漕帮的制度早在过去一百多年之中已与天地会不谋而合——比方说,由老爷子亲下“旨谕”将辖下人多势众之总堂主擢升为旗主的这个“立旗”制便是从天地会中借来,原本就是扩张人丁势力的一个必然的手段。想当年不同意修改建制的老前辈大有人在,可是事实证明,自凡要成就较大的事业便不得不如大海之容汇百川,而且还要能具备合乎潮流的做法。这位领事建议:开大香堂,摆下“地方棚子”、“天圆帐子”,将内三堂——也就是总旗主、舵主以上的方面领袖——一应请到,大家作个公议,再由老爷子定夺:究竟是否应邀到宴?倘若最后的决定是不去,则一切照旧,别无长言;倘若是去,其实即是对小刀会请柬附札中的提议有一附和或同意的态度,既然是这样,也就不能等到赴会之际才商议什么“重修海底,统一号召”的因应之道。
结果这大香堂一开开了三天三夜。越到后来,同意与小刀会所代表的天地会势力结盟者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