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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我错过了,可这第二次我却全程参与,且印象深刻。
上门来的普查员是个走路有点儿跛的年轻人,一进屋便喊了家父一声:“启京先生。”家父愣了一会儿,道:“你是——”普查员凑到家父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又昂声道:“其实合该有缘,不必见外——咱们还是同一条船来的,只那时候儿我还小,才十来岁,启京先生一定不记得了。”说完径自一屁股坐进一张藤圈椅里,一手往茶几上搁下一个厚甸甸的纸册子,另只手往椅脚边拄起一支大约有茶杯口粗细的长条筒子。
家父在这一刻改了语气:“怎么?怎么是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不是户口普查么?”
“若不趁着这个机会来拜望拜望,就太失礼了。启京先生投师忒早,是‘理’字辈儿前人,无论如何我也得亲自登门请教的。”
“这怎么敢当呢?”家父从家母手里接过一杯热茶,捧上前就几面放下,倒退一步,甩两下袖子,右膝打个弯颤——分神见我坐在一旁,狠狠白了我一眼,我连忙弹站起来。那普查员却笑道:
“别介!孩子是空子,您也不必多礼。我这腿子前两年行功岔脉,不灵便了。咱们坐着叙罢。”
家父倒也奇怪,始终没坐下。其情状好似我们在学校里给叫到训导处捱骂的一般——双手贴紧裤缝、微垂着脑袋,嘴唇一开一阖,仿佛应答着,可却出不了声。
“我听二才他们说启京先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风雅中人。因此寻思,要给启京先生带个什么见面礼儿好些——什么南北货也罢、舶来品也罢,哪怕是金珠玛瑙,恐怕都嫌伧俗了呢!我于是在祖宗家门儿翻箱倒笼,寻觅了半天,给找着这个——”普查员说着,朝椅脚边那长条筒子一指,继续说道,“是‘老爷子’生前珍藏的一幅画,上下皆无款识,看起来倒极像是‘老爷子’的先师方先生的笔墨。凤梧公的画——启京先生是知道的——可说是价值连城了。庋而藏之,可以传世;哪怕是真有什么应急之需,到处也都有识货的行家。尤其是没有题款,脱手更方便——”
“您太客气了。这礼物太贵重,张某人不敢收,也收不起。我只身在外行走多年,两度投军,早已是逃家光棍,岂能再糟践老爷子的珍藏、凤梧公的墨宝?不不不,您还是拿回去罢。”
说也奇怪,这普查员自此根本就不理这个茬儿了,另岔一题,问道:“听说这一趟启京先生回部任差,是一位李资政给荐的,可有此事?”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荐这差使的是位王代表,至于王代表又请托了什么贵人,我就不太清楚了。”
“那么,您也没见过李资政喽?”
“王代表是介绍过一位先生见了一面,到差之后也没再会过。”
“那好。”普查员伸手捧起茶杯,掀开盖儿拨散了浮叶,却没喝,又把盖儿阖上,笑道:“启京先生应该听说这两年匪谍潜伏分子十分猖獗的情况罢?”
家父嗫嚅着,好像应了句什么。
“这一向都有情报说,暗里不少活动,要破坏咱们的大业。启京先生既然人在部里,也就不需要我多嘴多舌地嚼咕什么了——一切,都以救国救民的任务为先。启京先生请千万留意,若有什么不尴不尬的人物动静,务必同二才方面知会一声。”
说完,普查员拾起几上的纸册,朝家父晃了晃,意思仿佛是说“就这样儿了”,随即一拱手,左掌右拳揖了揖。家父更是虔敬异常,当下分甩双袖,右膝打个弯颤,道:“恭送尊驾——”
“免免免——”普查员扭身推门,出去的时候朝我挤了挤眼睛,又扬声冲家父道,“别忘了!我是来普查的。”
老实说,原本期待着像过年守岁一样通宵待客、接受“普查”的我其实是失望的。再加上日后从小三、小四甚至徐老三等别家的伙子们口中所得知的情况,也颇令我不快——在旁人家,那一夜的确热闹非凡。有人说普查员谈笑风生、言辞亲和;有人说普查员容貌娇美、艳光四射。接待他们的家庭总竭尽所有地端出瓜子糖果,有如迎迓一位远道而来的娇客,众人围众闲话,笑逐颜开——果真像过了个大年一样。我能凑什么说的?我说我家来了个长了条木腿的情报人员,那条腿是被匪谍打伤之后锯断、重新配置的义肢。除了小五之外,没有谁相信我编的故事。
倒是那普查员送给家父的一张画有些意思。当年在南京东路、辽宁街的老眷舍家户之间,都是竹篾子芯儿糊黏土砌成的土墙,逢上地震就裂,长长一道璺子,现成是个凿壁引光的态势。家母便把那画张挂起来,正挡住那裂痕,也屏阻了隔壁刘家小鬼窥伺的眉眼。
画是装裱过了的,横幅左右约可六尺、上下高二尺有余,一旦展开,差堪是整面客厅的宽度。画面左首是一片树林,林外有院墙,林中是个亭子。亭里一张石桌,桌上置布酒菜。绕桌只坐着两位古人,脸儿大的一个着红袍、头戴官帽,正抻臂摊掌,仿佛侃侃谈论着什么。坐在他右手边的一个脸子小些,耳朵却出奇的长,扎个包头巾,身上一袭蓝衣。但见长耳之人右手指间夹着一只筷子,另一只则似乎半欹半斜地刚从指缝之中滑落,筷子尖儿轻轻点着盘中的一条鱼——这个细节是我先发现的,设若当时没能发现这一点,恐怕我家是不可能买下第一台电视机的——回头再说那张画:看来像是正吃着饭、聊着天的两个古人的右边,也就是亭子的另一侧,又是一片树林。这一边的林子占去画面中间很大的一块位置,树干比亭子左边的林木都粗,枝梢之上点点离离结着翠绿色的果子。树林的下方有个小池子,池畔则是假山。再往下,便是从画面左侧绵延而来的半截白色院墙——这墙的绝大部分都给墙外密密匝匝的树影遮去,只在此处露显得多些,可以看出墙是用大块的方石砌成。
至于假山右方,另有几竿竹子,竹栽成一字排列,像是斜斜地把整个画面切分成大小不一的两块,右边较小的这一块上既无庭院、也无人迹,竟是一方菜畦。畦间的确冒出一丛一丛的菜叶子,一旁还搁着个水桶,桶中盛了清水,舀水的木勺子给人随手扔在地上。
在菜园的外头——也就是画幅的最右边,竟然是一阵乌滚滚、灰蒙蒙的烟雾,其间还夹杂着犀白的波纹,有如龙卷风的一般。这一部分十分昏沉黯淡,所幸叫一座挂衣服的立架给遮去了,是以还不怎么碍眼。
有好一段时日,我每天站在墙边,仰脸观看那张画,非常羡慕古人居家能有那么大的一座宅院。比之我们住的鸽笼眷舍,其宽敞舒适不知凡几。有一次我同家父说:很想搬到那画中的大院子里去住,家父说:“你要是真住进这张画里,洗澡的风光不都让刘家的给看去了。”
不过这沮丧不了我日日在画前观看、摹想的兴趣。我甚至替那画中的古人起了两个名字,一个叫“红大哥”,一个叫“蓝二哥”,他俩的故事大约就是当官的“红大哥”请小老百姓“蓝二哥”做客吃饭,喝“五加皮”、喊“四季财”、“八匹马”,几乎就是家父和我老大哥饮酒划拳的情致。
偏有那么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家母嘟囔我筷子拿得不好,将来长大了出门做客要闹笑话给人说咱们家教不严。我抗声应道:“人家‘蓝二哥’也不会拿筷子。”
家父漫不经心地问:“‘蓝二哥’又是什么人?”
我随手朝壁上的画一指:“他。”
家父顺势看一眼那画,扒了两口饭,想想不放心,碗筷一搁,起身上前,觑眼睇了睇画上的“红大哥”和“蓝二哥”,退两步再将整幅画左右打量了一回,匆忙咽下食物,回头跟家母说:“方凤梧作画向例不用典——这画,不是他的。”
“假的?”家母怔了一怔,道,“假就假罢。说咱家有幅真画人家也不信,挂上了还得瞎操心。”
“不是真假的问题,是这画里另有门道——”家父沉吟道,“既然是万老爷子所藏,又不是方凤梧的真迹,难道会是他画的那一张么?会是那一张么?”
这张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给取下来的,我已经记不得了。总之“红大哥”和“蓝二哥”对酌的光景倏尔消失,要直到几十年后我按着徐老三的小册子找着已经改头换面的“人文书店”,才又看见它,也才完全看懂了图中的典故,知道了画外的故事。在一九六六、六七年间,我很快地就忘了那张画,因为家父嫌那画勾起他不堪回首的往事,托人变卖,不意竟得了个好价钱,买了一台电视机。
可以先附带提点的是:那张画画的是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的故事。不消说,“红大哥”正是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