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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焚箱-第2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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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她猜对了。
  江炼那刻意端出来的酷,一下子没了,他笑得嘴角弯弯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两条欢快的小鱼,然后窜上床,抱着羽绒的大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还拿脸去蹭枕面,脸上写满了满足,说:“好软啊,世界上最软的棉花枕头。”
  孟千姿倚住门,笑着看江炼在那儿可劲蹦跶,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她感谢况同胜。
  况同胜选中江炼,当然是有目的的,但那又怎么样呢?
  谢谢他结束了江炼童年中的那一段颠沛流离,让他枕到了世界上最软的棉花枕头,如此快活。
  她看到江炼长大了,整个人有了蓬勃的少年气,看到他在况同胜的督促下学这学那,看到他对况美盈爱搭不理,看到他故意抽烟、下舞厅、结交狐朋狗友,然后被况同胜吊起来打,半个月下不了床。
  还看到他在夜风中放飞掌中星,那颗小小的星星,从他的手心间升起,颤颤巍巍、幽幽亮亮,是他揣藏着的、终有一日要向一位姑娘诉诸于口的希冀。
  ……
  江炼,江炼,每一幕,每一帧,都是江炼。
  ===
  终于走到了她和他的相遇。
  从此,江炼的人生里,就全是她了。
  这些,其实大半是她亲历过的,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一切又有不同,多了太多酸甜苦辣意趣。
  原来,她被白水潇烧的高香熏得半迷半醉时,曾狠狠揪过江炼的脸,把他的脸扯到变形。
  原来,况同胜病危时,江炼匆匆离开湘西的那一路上,都曾不断地翻看手机,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新联络人申请。
  况美盈问他:“你看什么啊?”
  他只是笑笑,说:“看看护工有没有发干爷的消息。”
  原来,在桂林的那一次,他曾经追过孟劲松的车,追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些她觉得难以启齿的事儿,他一早就知道了。
  难怪他会说:“我敢保证,你担心的问题,都不会是问题。”
  ……
  她一路走,一路看,哭哭笑笑,旅程再长,终有尽头。
  石台上,江炼最后一次吻她,说了句:“千姿,我永远爱你。”
  永远有多远,不知道,但古往今来,总不断有人,愿以有涯之生,承载无边无际、缱绻深情。
  江炼的人生就到这儿,尽头处一片漆黑。
  行李包太重了,孟千姿的手腕有点儿酸,她换了只手,继续往前走。
  心若无畏无惧,不管是尘世,还是大荒,都没有什么,能阻住她的脚步了。
  ===
  风大起来。
  这一下,是真切的风了。
  那些影影绰绰的影像,都不见了,不见得很彻底,也再找不到来处,什么入口、通道,仿佛从未存在过。
  眼前一片空空茫茫,前后无边,左右无际,有点像戈壁,地面浮动砂砾,但很远很远的地方,又隐有起伏山线。
  这是个什么世界?
  孟千姿茫然往前跨了两步,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明白过来。
  都说人死时,会如走马灯般,脑海中闪回过一生,又说神魂入大荒,那么,那些回溯完一生的人,就会理所当然、去往下一程了吧?
  山的寿命都那么长,作为万物灵长,人的旅程不该这么快就有尽头,应该还有下一程、再下一程,历尽沉浮、览尽河山。
  但她去不了,她是生入大荒,时辰未到。
  这儿,应该就是……
  说是停留的驿站也好,说是困守之处也行。
  古往今来,生入大荒的,也许只有彭一、江炼和她三个人了。
  会有别人吗?她也不知道,这世界谜题太多,那么多人书写,从不仅仅只是几个人的故事。
  ===
  孟千姿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这儿的路并不平,有高低。
  总有风,偶尔劲烈,间或和煦,孟千姿有时会恍惚,觉得这一阵阵风,好像一个个人,来如清尘去如风,也许某一天,掠过她身周的一阵清风,就是她熟识的某个人,离了尘世,又路经大荒,向她打个招呼。
  还有雾,迷迷蒙蒙,飘飘渺渺,有时涣散,有时伴着她同行,像人的心事,说不清来处,也讲不好归处。
  然后,她遇到一座坟冢。
  不大,远远看去,像个馒头包,走近了,看到坟冢的前方有个箱子。
  石头雕刻的、有凤凰鸾花纹的假箱子,静静搁在坟冢边,这应该就是彭一鱼目混珠、以瞒天过海的那一口吧。
  箱子边有块石头,上头有刀刻出来的几个字。
  彭一之墓。
  彭一是个假名字,没人知道他叫什么,这名字只不过是神棍编出来、方便讲述整件事儿的。
  谁会给彭一收葬呢,只有江炼了,他受过很多苦,但仍有一颗柔软的心。
  他会这么做的。
  行李太重了,孟千姿就在这儿把包放下,歇了口气,又往前走。
  她不担心有谁会把包拿走,这么安静荒芜的地方,真出现个小贼,反而会是让人欣慰的事。
  不过,走着走着,就不荒芜了。
  她看到了画,画在地上的画,那是庞大的、日积月累的图幅,最早看到的那些,甚至被风蚀得只剩浅痕。
  画里种种,都是她熟悉的。
  有悬胆峰林里的那只小白猴,瞪着眼,在贴面膜。
  有老嘎家的吊脚楼,楼底下,还堆着巫傩面具、木头凿下的刨花,以及老嘎为自己准备的那口棺材。
  有推着眼镜的神棍,那架势,似乎下一秒就要长篇大论。
  有江鹊桥,摇摇摆摆的娇憨模样,如同往昔一般鲜活。
  当然,最多的还是她:得意时的、泫然时的,还有咯咯笑着的。
  ……
  这些,都是江炼的回忆吧。
  她顺着这些画走,画痕由浅渐深,这画蔓延上长长的斜坡,又顺坡而下。
  孟千姿站上斜坡,泪水忽然滚落。
  她看到江炼了。
  他一个人,就在坡底,半蹲着身子,低着头,好像在画画,这儿的画都很新,刻痕很深,仿佛是地面盛放出的花,无声对抗着大荒了无际涯的孤寂。
  孟千姿放轻脚步,慢慢走近。
  她走到江炼身后,他没察觉,还在刻画,手边有不少工具,木头的、石磨的,也有刀具。
  孟千姿又绕到江炼身前蹲下。
  懂了,他在贴神眼。
  他并不狼狈,他尽己所能,在这种地方,仍把自己收拾得清爽而又干净,笔下画的还是她,是她腿脚没好时、拄着登山杖的模样。
  她依稀想起来,当时自己不满意他不过来扶,拿登山杖戳点地面,说他:“你还坐着?不知道过来搭把手?”
  江炼闭着眼睛,唇角带笑,手上一刻再刻,分外专注,极其仔细。
  孟千姿记得,江炼曾经说过,贴神眼讲求时效,否则强记强画,人会很累,甚至损耗自身。
  这些都是贴神眼画出来的吗?
  这是他一生的记忆、半世的珍藏,他需要记忆活着,他活在记忆里,不在乎累或者损耗,只想一一都画出来。
  江炼停了下来。
  他搁了笔,然后伸出手,慢慢摸索着,去摸另一支。
  孟千姿这才注意到,他那些工具,都是按照顺序一一摆放的,在这儿,没人配合他贴神眼,他改了自己的习惯,用完了就搁回原位,再去摸另一支。
  孟千姿看他的手,他大概是想摸那支笔头磨得尖尖的石笔。
  她抢先一步,把笔拿了起来。
  江炼摸了个空。
  他怔了一下,眼角眉梢掠过一阵茫然,手将收未收,停在半空,有些无措。
  孟千姿笑,然后将笔递到他手中。
  指头挨到笔身的刹那,江炼的身子震了一下,他僵了一会,手顺着笔身,一路摸索过去,触到她的手时,略顿了一下,忽然握住,死死握住。
  孟千姿的眼前一片模糊,透过这模糊,她看到江炼阖着的眼皮底下,眼睛在快速地转动。
  他想醒过来。
  他想赶紧醒过来。
  孟千姿挨近江炼,额头轻轻贴近他的,低声说了句:“江炼,不着急。”
  江炼,不着急。
  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一生那么长。
  不着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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