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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指了指自己的背包:“我还带了摄录机呢,录不下来吗?”
江炼不想泼她冷水:“你可以试试,到时候就知道了。”
看来多半是不行,孟千姿没再追问,心里盘算着:反正江炼明天又是从早画到晚的节奏,她待在云梦峰也是无聊,不如跟五妈出去应酬,到时候揪住那些老人家问个不停,既有故事听,又显得自己并非敷衍、而是诚心感兴趣,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一想,对应酬这事,反没那么抗拒了,往深了想,又觉得也挺能理解的:“其实我五妈……也是人之常情吧,将来我们到了这个年纪,聊起当年下崖的事,应该也会通宵达旦的,哎,我们会聊什么?”
江炼想了想:“神棍掉下崖吧,想想都莫名其妙,你们开路,他反而当了先锋。”
孟千姿说:“还有火蝙蝠呢,其实……挺壮观的,呼啦一下,周围全是疾掠的火头,天都遮住了。”
凶险过去,她竟觉得壮观了。
江炼补充:“还有那条巨蛇,神棍吓得都不动了,不是夸张,我的发根都竖起来了。”
他想起她“伏”住巨蛇时的那一声“去”,还有手腕向旁侧的扬甩,真的是……爽飒又灵动。
孟千姿说:“还有酒葫芦,我段太婆一句‘无缘会面,有缘对酒’,对酒的居然不是我……”
太多了,多得说不完,还有那块江炼移开后背时、洇了血的石头;睡在绳床上、娓娓说故事的安静时刻;江炼被梦魇住时,口中呢喃出的那一句“妈妈”;剖到九重山时,她被肉红色的飞虫裹成了人俑,而江炼冲着她吼的那句“右跨一大步、往前两步,扑”……
何须等到五十岁,现在回想起来,都会初时眉飞色舞,继而感怀沉默,再过些年,也许还会湿了眼角、哑了嗓音:岁月是把不停飞转的刀,那些惊险瞬间、温柔时刻,且发生且粉碎,飘飘摇摇,碎末般散荡在须臾就不可及的过往,目光穿透不了,脚步也到达不了,只能在许久之后的寂静夜晚,你说我笑,你唏嘘我喟叹,你红了不再清澈的眼,我哆嗦着不再饱满、缀上了纹络的嘴角。
江炼也沉默,不知道思绪翻飞到了何处,末了轻笑起来:“还有那只小白猴呢。”
对,还有那只小白猴,孟千姿噗嗤一笑。
江炼问:“会再去看它吗?”
孟千姿说:“会,我总觉得,还会跟它见面的。”
又转头看江炼:“到时候,叫上你一起?”
江炼点头:“也不知道那时候,它还能不能认得出我们了。”
……
前排的孟劲松目光微微后掠,又很快收了回去,车前布满水迹、又不断被雨刷擦除的挡风玻璃上,映出他不苟言笑的脸。
++++
后半程,观光车进不去,只能靠走了。
好在雨势渐小,又轻车熟路,一路倒也顺畅,江炼注意到:有两三个人并没有一路跟到底,半路就停下了,到达目的地后,又有七八个人四面散开。
只剩了孟劲松随在身侧,他撑开黑伞,给蹲坐着拉开背包的孟千姿遮雨。
孟千姿向江炼解释:“虽说都这个点了,应该不会有人来,但还是四面安排上人比较放心。”
江炼点头,看来白水潇当初一路跟踪、引发一连串后续的事,让孟千姿多了戒备,行事比从前小心了。
孟千姿把摄录机的背带挎上肩头,又掏出一个大的玻璃罐:“我让他们都尽量往远了站,毕竟是况家的秘密,又是全员屠杀,这么惨的事,就别让那些人跟看戏似的看了。”
说到这儿,看了孟劲松一眼。
孟劲松会意,犹豫了几秒,把伞交到江炼手中:“我也站远点吧。”
他大踏步走开十余米远,就那么杵在那,像棵不动的老松,江炼头一次觉得,孟劲松这名字,还挺贴切。
江炼收回目光,看到孟千姿已经拧开了玻璃罐盖,盖子中央连着一根细铁链,她手臂抬举,同时站起身来。
那根细链子足有半米来长,链子尽头处吊着一只奇大的蜘蛛,江炼直觉,如果让它的步足张开,普通的盛菜碟子估计都装不下。
好在,这蜘蛛步足没有张开,蜷扒向内,似乎在死死抱住什么东西,江炼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个端倪来,只隐约知道大概是球状,怕是有乒乓球那么大,要么透明,要么隐形。
孟千姿爬上那棵悬吊过假尸的树,将链子绕拴了上去,又很快下来。
那蜘蛛便荡在半空,晃晃悠悠。
江炼有点不相信会这么简单:“这就好了?”
孟千姿回了句:“这颗不一样,它把原本我在这钓的那颗给融合了,显像会很快,而且,越是最惊险、复杂的场面,越是会最先显出,你等着吧。”
说到这儿,她嘬了记响哨。
各处散开的那些人,原本都打了手电的,道道或清晰或模糊的光柱,照往各个方向——响哨响起时,瞬间就收灭了。
这一下,四周才真正的黑下来。
江炼喉头空咽了一下,掌心发汗,竟有点紧张,看到孟千姿已经打开了摄录机,不想她白费力气:“没用的,我也试过,眼睛能看到,但镜头里就是空的——所以说,人眼是这种机器制造的镜头比不了的。”
孟千姿嗯了一声,说来也怪,很自然地觉得,江炼既这么说了,就没必要再去验证了。
她把摄录机收了回去:“可能蜃珠造出的景,只能对人眼,或者说是只能对人的感觉器官起作用吧,山鬼的说法,蜃珠是龙的涎水。”
又是龙,江炼想起神棍说起的、托捧山胆时见到的蜿蜒龙影:“龙也是挺神奇的,什么龙鳞、龙筋、龙涎水,样样都是宝。”
孟千姿接了句:“还有龙骨呢,我段太婆,晚年就是因为找龙骨失踪的,说是,点燃龙的骨头,那光亮,可见照见来世。”
江炼奇道:“来世?”
孟千姿也觉得这说法有点荒唐:“我也说不好,总之,就是一种……人死了之后,很虚无的去处吧,反正……”
说到这儿,她似是发觉了什么,猛然刹住话头,又轻轻“嘘”了一声。
江炼心头狂跳。
他也感觉到了:地面似有隐隐的震动声,那是许多匹马一齐奋蹄疾驰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江炼看向孟千姿,想问她:居然还能有声音?
孟千姿却没看他,她紧紧盯住远处,黑色的瞳孔里,慢慢飘入橘红色的光亮。
那是越来越近的……火光。
她说:“不是想泼你冷水,不过……”
江炼打断她的话头:“我懂。”
就像神棍此去瑶寨、很可能一无所得一样,他这一趟,也许也看不到什么:有哪个土匪,会开箱、拿出药方,然后展开了看,让他从旁窥视到药方的各类药材配比呢?
然而,借用神棍的说法: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他尽了人事,希望天命能稍稍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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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跟况同胜当初描述的,一模一样。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惊慌失措的况家人和那二十余匹驮着女眷箱笼的驮马刚到近前,就已经被怪叫声连连的土匪给追上了,没有喊话,也并不洋洋得意地报什么名号,屠杀瞬间就开始了。
扬洒着飙向半空的血道子清楚地昭示出一个事实:货留人死、以绝后患。
哪怕在影视剧里看过再多的杀戮,跟近乎真正面对,还是不一样的,更何况,这颗蜃珠几乎可以作用于人的大部分感官,除了触觉,看、听乃至闻都跟直击现场没什么两样。
江炼几乎要分辨不出现实和虚幻:凄厉的尖叫声接二连三钻入人的耳道,血腥气混杂着火油和木头燃烧的味道,让人避无可避,不断有人身体扭曲着倒地、再倒地——有两次,江炼下意识抬脚,想去阻止那带着风声劈落的砍刀,都已经迈出步子了,又蓦地发觉这些只是幻想,于是茫然地退回来。
孟千姿忽然叫他:“江炼,你踩到……”
踩到什么了?
江炼低头,看到自己的一只脚,正陷在一个人的半边脑袋里。
那是……年轻时的干爷、况同胜?
江炼浑身一震,连退两步,但实在忍不住,又走到近前,单膝蹲下。
是况同胜,没错,眉目间依稀还能看出今日的影子,他伏在草从里,即便屏住呼吸,也未能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不远处,有个穿白色褂裙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孩,拼死往这头冲了过来。
……
杀戮过后,一地狼藉。
况同胜抱着婴孩跑了,那女人趴伏在地,头和脖颈处,只剩了一半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