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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星远顾-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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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寄文鼻梁上架着个眼镜,眼镜腿用毛线缠了几圈。他大概四五十岁,也可能更年轻一些,但面容上写着日积月累的愁苦,叫这张脸平添了沧桑。李顾目光灼灼打量自己的新老师,可他从那镜片之后探究到的只有淡漠。第一堂课李顾总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没有,许寄文直接让人把书翻开到第一课,照着课本从开头读到了结尾。他把照本宣科做到了极致,读完教材读教辅资料,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带自由发挥的。

李顾觉得奇怪,悄悄四下一打量,大家似乎早就习以为常。该打扑克的兴致勃勃继续打,睡觉的心安理得继续睡,只有他自己脖子伸得老长看着许寄文,怀着点老土的期待,像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狐獴。

他只怕对自己失望

一节课给李顾上得心里慢慢凉了下去。

他一会儿想,原来城里学校就是这样的吗?那些平铺直叙的知识点像自来水哗哗地淌过去,一点都没在李顾脑子里留下。许寄文讲的那都是什么玩意儿?纪知青人看着冷淡,讲课可比他有意思多了。李顾一会儿又想,纪知青为什么夸许寄文呢,他知道许寄文上课是这样的吗?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不跑了算了,他现在去卖力气还可以攒点钱。

可他想起纪知青给他吃过的那么多白煮蛋又犹豫了。李顾打开文具盒,里面贴着一张纸,字迹遒劲颇见风骨,写的是“少年心事当拿云”——这是他当时整理衣服,在运动服口袋里找到的,纪知青还给了他一些钱,跟这张纸条放在一起。年轻的时候要看得更高更远一些,他知道纪知青对他的期盼。

李顾在心内小小地叹了一口气,再看讲台一眼。

许寄文还在要死不活地照着书读,李顾想他的授课水平还不如过完年九岁的纪寒星。可是他能跑吗?他不能。他认得清自己是个什么情况,他不能就这样跑掉,也不能像城里孩子一样找找人换个班。他必须得在这个班里读出个样子来。人一定会在自己的一生中失望无数次,对别人失望都还可以熬过去,他只怕自己对自己失望。

李顾刚刚颓下去的小身板又板板正正地挺直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耳朵竖起。就当是跟播音机自学了吧,他还没有过播音机这么高级的玩意儿呢,不亏。

大概是他目光太灼热引起了许寄文的注意,许寄文眼皮一掀,点了他起来回答问题。李顾回答上来了,他的普通话是纪知青矫正过的,并不露怯。许寄文点点头,表情依旧淡漠,却破天荒地走到了他跟前来,多问了他一句叫什么。李顾脑中“嗡”一响,心说这正是昨天徐源提醒过他的,一着急,好死不死,憋出了带着浓重方言味儿的两个字儿来。

班里顿时响起哄堂大笑。

李顾身后那位扑克兄格外爽朗一些,笑到发出一串打鸣声。本来还小打小闹的混乱气氛,此刻彻底被煮开了。

李顾局促地看向许寄文,许寄文瞪了他一眼,后槽牙咬紧。他下意识开口说了一句“不要吵”,可能听见的不过周围几个人,该闹的还是在闹。那一刻李顾从他眼里读到了一种被捉弄的羞恼。他忽然明白许寄文是误会了什么,赶紧开口:“老师,我……我不是……”

不是,故意的。

他话还没说完,许寄文已经转身走远了,他重新回到那个讲台上,继续挂上要死不活的表情,语气平平开始读书。

李顾心里不对付,一直憋着一口气等许寄文朝他看过来,他还打算用眼神传达一下歉意,他真不是故意来破坏课堂纪律的。但许寄文头也没抬,好似底下坐的是等待被知识浇灌的学生还是萝卜白菜都跟他没有关系,把扮演播音机这件事做得出神入化。

李顾心中直为自己叹气,却不得不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听,把他讲得每一个关于课文的注解都记上。许寄文不好好教,但他可以好好学,无非是多努力一点。只不过有个小地方他想破了脑袋还是没明白,于是下课铃响他就起身去找许寄文。结果这老师倒有意思,仿佛屁股上装了一根下课铃响就点着的火箭筒,快速把自己发射了出去,李顾紧赶慢赶跑了两步才追上他。

“老师,我有问题。”

许寄文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半天没言语,末了大概很是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点孺子不可教的气质,淡淡道:“要考的课上都说了,别的不用问,没用。”

许寄文就这么走了,李顾求知的小火苗又被兜头浇了一次。

他抱着自己的书往回走。李顾抿了抿嘴,又很快说服自己把心态放平。这有什么呢?他是个矜贵的被宠着长大的孩子吗?不是。至于这么点冷脸就受不了吗?不至于。

他打定了这个主意,别说只是教得敷衍,就算有人拿大鞋板子抽他又怎么样?他穿了那老村夫省吃俭用给他做的大码白衬衫,吃了纪知青那么些个鸡蛋,说要考中学时还承蒙纪寒星夸了他一句“哥哥好棒!”,他怎么能不学出个样子来?

对七班来说下课铃没有什么可让人激动的,他们的上课下课从来不以铃声为分野,只不过会在上课时间象征性给老师一点面子,也同时养精蓄锐为下课的折腾做好准备。徐源想找李顾说话,刚凑过来就顿住了,用奇异的表情看着李顾整理课堂笔记。

人想堕落的时候对于同伴总有种警惕心,一起光脚不要紧,有一个人想穿鞋了,那就是叛徒。

好在“叛徒”课堂上狂草记下来的字是那样丑,丑得让人放心,徐源的目光扫过他的本子,老气横秋地想,这淤泥里面果然是开不出花的,不管什么人来了这里,最后都会变成一个样。

过会儿余威朝徐源招了招手,徐源明显眼睛亮了,猫着腰灵活地钻过去——原来余威叫他去帮忙买烟。徐源问李顾去不去,李顾没懂这有啥好去的。徐源捣了捣他的胳膊:“给威哥干活,以后不愁没人罩着你。”李顾这就明白了。徐源大概还是个编外人员,一直试图融入余威这个小团体。本来嘛,随波逐流是最容易的事。

可惜徐源这提携之情用错了对象,李顾这块说不动的烂石头压根没表现出兴趣:“不去,我笔记还没做完呢。”徐源以一种朽木不可雕的目光打量他,然后果断地放弃了对这半个老乡的思想教育,自己昂首挺胸给余威买烟去了。

李顾从抽屉里摸出那本字帖来,手在裤缝上擦了擦,这才拆开字帖外面包的塑料纸。他掀开封面,细细看了一个字,然后在虚空中一笔一划描摹起来。做这件事的时候他仿佛老僧入定,不像是坐在嘈杂的人群中间,倒像是回到了宁川,手底下是他努力模仿出的一笔一划,眼前是长养这些人又困住这些人的群山,耳边刮过宁川干冷的风。

举手

徐源明白李顾不上道之后就不上赶着带他混进圈子了。李顾乐得自在,自己练字背书。

从两位“纪老师”那里,李顾学得了一点好的习惯,晚上回去把课上记下来的东西都看一遍,不懂的就写在一张纸上,时常拿出来揣摩。有些问题时间长了慢慢能自己想明白,那就用笔勾掉。勾不掉的他就揣着,继续再想。

他觉得自己比其他人要笨一些,如果真要学出点样子,大概只有比其他人更努力一点。

李顾人生前十几年接受过的教育少之又少,眼下又落在这么一个班级里,想学好太难。他只能靠自己去想象,如果是纪知青,这课会怎么讲,如果是纪寒星,他会用什么方法让自己记住。

李顾隐约知道纪寒星那所有名的寄宿学校跟自己在同个城市,从一中过去比从宁川过去近很多,可他不知具体地址。少年不免带着点失落地想,有些人也像天上星辰,他的光芒长久而遥远地让你看到,可就是无法触及。

他也有他的少年心性,有他的意气,被许寄文冷落了,之后想不出也不再去问他。这老书生每天吊着最后一口气似的,光读书不讲课。李顾心中瞧不上,他觉得这不是一个老师的作法。针对七班老师独特的授课方式,李顾也研究出了新的应对,他照旧坐得板板正正,只是不再抬头看老师,拿着笔埋头从第一分钟记到最后一分钟。

纪知青讲课的时候他不太动笔去记,这就好比身处演唱会现场,分神拿手机去拍照带反而容易错过精彩瞬间。许寄文目光偶尔朝他瞟过来,跟李顾的眼神撞上,李顾表现得毫无波动,这师生二人,一个好似播音机,一个堪比录音笔。许寄文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头翻动书页,也是一副不把李顾放在眼里的样子。

两节连堂一般中途不休息,但许寄文是下课时间多一秒也不会在班里待的人。他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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