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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丁男,实际授田能得多少?”十一娘又问。
这下子引起一片七嘴八舌——
“授田?我家小子满十八,莫说授田,便连祖传永业田都被官府收了回去,硬说我病逝之老父,当时授足了百亩田产,依律,有八十亩要被官府收回,天可怜见,我家总共也才五十亩地,被官府回收四十亩,只余了十亩,我还有两个儿子,若都足岁,怕是也不得授田,一家七、八口,靠着这十亩地,却要承担四百亩租庸调!”
“我家祖孙三代,也才授了百亩地,还是南老丈争取来。”
“我满二十一时,只授一亩地。”
“我三个儿子,均已成年,因永业田有三十亩,故一寸地都没有新授。”
“我家还好,小子成年时正好遇见那年察括隐田,得了二十亩。”
“我家也还好,现下纪明府宽仁,两口丁男,补授了三十亩地,省吃俭用还不至于挨饿。”
“那是因为你家长男、次男尽都投军,次男为国捐躯,这才补授了田地。”有人指出。
那人便叹:“虽说死了个儿子,但一家老小至少不会饿死了。”
“论说过得最充裕,还是胡寡妇,那是真真正正授足了三十亩!”
一人便往地下“啐”了口痰:“那是因为她和蒋里正勾搭成奸!”
罗厚一听,话题就要歪楼,未免有些担心晋王妃愠怒,连忙咳了一声,只他还没来得及“扳正”,忽听一嗓门女高音——
“狗儿,可是狗儿回来了?狗儿呀,阿母可想死你了!”
便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大约四十出头年纪,一条布裙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大冷天竟然赤着脚,红着眼睛就冲了进院子里,抓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就抱在怀中:“狗儿,狗儿呀,你总算是回来了,让阿娘看看……呀,狗儿出去一趟,竟白胖不少?”就破涕为笑。
面黄肌瘦的小伙哭笑不得:“麻婶子,你瞧瞧清楚了,我可不是你儿子。”
南老丈连忙唤儿媳:“还不将你麻婶子掺扶进去,冻坏了脚可不了得,他麻婶,你也真是,这一跑出去,便是好几日不见人影,连鞋子都不见了。”长长叹了一声。
又向十一娘解释:“贵人莫要见怪,这妇人也真真可怜,新婚不久,便失足坠河,虽拣了条命,却就此患上癔症,后来丈夫也死了,虽有儿子儿媳……也不知狗儿怎么想,竟然带着媳妇逃亡了,丢下寡母不闻不问,家中田产也被官府收没,她虽是寡妇,又没有家人依靠,依律当授田三十亩,但她莫说耕种,甚至连衣食都不能自理,即便得了田产,也是荒废,还得承担赋税,故而老儿也没为她争取,倡议由村民们共同养活她,只是这妇人癔症一犯,便四处乱走,又不能绑着她不让动弹,这不,前些日子一跑出去,今日才回村来。”
哪知那妇人听了南老丈的话,扑上来就想扇耳光:“我家狗儿才没有逃亡,他那样孝顺,他是个好孩子呀!那年旱灾,颗粒无收,他走那么远路去县城,讨得一碗粟回来,自己饿着,也先紧着让我吃饱,狗儿是好孩子,哪里会丢下我不管,南阿叔你莫要污赖狗儿。”
南家媳妇好说歹说,才终于把妇人劝了进屋。
便有一人叹道:“要说来,我也不信狗儿那样不孝,真能丢下寡母自去逃亡?莫不是……莫不是去外头做工,遭遇不测了吧?”
又有一人驳斥:“真要是去外头揽了活计,怎么会不与邻里交待一声?便连里正都瞒在鼓里,他又从哪里开出过所?粮瓮里一粒粟米都没余下,连夫妻两个衣裳鞋袜都没留一件,不是逃亡,又是什么?从前再怎么孝顺,也可能娶了媳妇忘了娘!”
“老丈方才说,那狗儿夫妇逃亡之后,田地被官府收没,似乎表明他们逃亡之前,并没有将田地转卖?”十一娘问道。
一般农户若不堪赋税之重,逃亡前都会先将田地转卖,否则身无分文,又能走到哪里去?除非落草为寇。
“的确未将田地转卖,只不过当时已快临近税收,或许狗儿担心转卖田地引起官府猜疑,也不一定。”南老丈说道:“要说他们家,人口还少,狗儿还没有子嗣,也就是三口之家,田地却有二十亩,哪里至于逃亡?但要说不是逃亡……这都有年余过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莫说邻里,便连官府都察实不到踪迹,除非是被人害杀,只狗儿这孩子,一贯本分,从没与人红过脸,无怨无仇,谁会害他呢?”
“狗儿媳妇可也是白岭村人?”十一娘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可不就是白岭村人,不过那女子也可怜,父母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靠老祖父养活,十三岁时,老祖父也病死了,她嫁给狗儿,还是老儿亡妻从中撮合,要说狗儿媳妇也不是坏心人,一贯勤俭持家,麻婶虽然得了癔症,她也从来没有不孝顺,单说逃亡,其实也不算什么,只是……将寡母置之不顾,的确有些不合常理,那两孩子,也不像是如此凉薄之人。”南老丈说来也觉狐疑,连连叹息。
“人穷志短,要我说来,狗儿家日子虽然过得去,不至于忍饥挨饿,可要说存余,也十分有限,狗儿有把好力气,如若投靠大族为佃农,日子说不定更有指望,麻婶子那病,魔怔起来连屋子都能点着了,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狗儿厌烦了也不奇怪,再说,将来狗儿媳妇若是生子孩子,万一没在意,麻婶子犯起病来,指不定便将孩子抱出去丢进金水河,夫妻两心里能不担忧?一走了之,也不是没有可能。”
又有一个人推断。
“当年狗儿逃亡了多久,才被大家发现?”十一娘问。
“之前一日我还见着夫妻两了呢,那日麻婶子又不知跑去了何处,夫妻两个四处寻问,可当时大家伙忙着交税,都没注意麻婶子哪里去了,次日清早,还是我媳妇看见麻婶子坐在村口那歪脖子树下,便领了麻婶子回去,就没见狗儿夫妻人影,咱们还以为他们又去寻麻婶子了,起初也没在意,哪知到晚上还不见人回来,满村人都去找了一回,夫妻二人竟不知所终,后来报了里正,里正到狗儿家中搜寻了番,见一片狼籍,这才断定是逃亡了。”一个村民说道。
实在这些年,逃亡之事司空见惯,白岭村虽然相较不算严重,却也有十余户不能忍受赋税之重相继逃亡,因而每当有人不知所终,民众们先入为主便是逃亡,并不会无端怀疑其余可能。
只是十一娘却越觉狐疑,如果狗儿夫妇有心逃亡,又哪里会顾及身患癔症的寡母行踪四处寻找,即便是狗儿原先有意带寡母一齐逃亡,那么事到临头便不会疏忽大意让寡母乱走,就算一时大意了,逃亡之事又不是不能滞后,何至于这般仓惶,连夜出逃?
这件事颇有矛盾之处!
第677章 高僧及清官
虽然今日晴郎,然而黑夜还是如时降临,贺烨原本不想那么快辞席,却扛不住他家王妃一眼一眼地暗示,只好歇了继续当个摆设支楞着耳朵旁听的心思,佯作不耐烦,把酒杯一推,木箸一拍,先一步回到客房歇息去了。
土屋还是那两间土屋,然而器用却齐全不少,足见罗厚前倨后恭的“小人作派”。
早有仆婢准备好两盆热水,一叠干爽柔巾,光是净面的豆粉就有七、八种,有的异香扑鼻,有的清爽雅淡,沐足用的药料甚至都准备齐全,也不再只有一盏“幽冥之火”,十几盏灯烛将屋子里照得恍若白昼,那张逼仄的床榻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高床阔榻,铺着厚毡锦褥,甚至还挂上了一顶罗帐。
如若晋王殿下没有“怪癖”,今晚当然可得一夜酣睡,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那么令人畅快,当艾绿丫头替他除去外衣,将靠墙摆着的一把铜镏金凫炉揭开,手持长箸入内搅动时,贺烨方才恍然大悟。
屋子里有熏香!
看来自己之所以能够享受这样的待遇,完全是沾了王妃的光。
“好了好了,莫再在这里磨蹭,看着王妃去吧。”晋王殿下一不留神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艾绿瞪大眼睛:“殿下是让婢子监视王妃?”显然流露出鄙夷的神色:殿下小心眼,王妃好委屈。
贺烨自知理亏,尚且色厉内荏:“明知你是王妃心腹,我那么蠢真让你去监视?说着玩罢了,年纪小小,怎么一点不风趣。”
艾绿半信半疑地出去了,打定主意依然要去王妃跟前告小状,至于殿下是不是说着玩,全由王妃定夺。
艾绿一走,贺烨拎起一把持壶,咬着牙将那香炉给灭了,可躺下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