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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铮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热,像是有火在烧,他口渴,想喝水,破碎的呻吟终于不受控地逸出了口,很快,一杯带着甜香的蜂蜜水抵在他唇上。
他啜了一口,立刻微微皱起眉头,拒绝再喝。
他本不嗜甜,以前偶尔醉酒时,也只喝蜂蜜水,而且就那么一种——有着东北荆条蜜特有的细瘦清甜的味道,又杂着微酸,用来解宿醉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他中意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荆条蜜,而是知道他去赴宴,总不忘用一双纤纤素手冲了蜂蜜水,置于案头的那个人……
他忽地惊醒坐起,揉搓着额头,这才暂时恢复了清明。双眼聚焦下,借着月光,视野里现出一张小巧精致的美人面,上面的错愕和失望郁郁,不可错认,却也有着掩饰不住的期盼。
他“啪”地打开了床头台灯,灯光大炽,他闭了闭眼。
“……怎么又是你?”宁铮皱了眉头,双手向后撑在床上,心里却是觉得厌烦至极,这已经不是杨四第一次摸到这里来了,远远的他就曾望见过两次,只不过公然出现在他的卧室,还是头一回。
“宁铮,我是特意来陪你的。”她垂眼瞄了瞄,欺身上前。
宁铮冷漠地往旁边一避,随即打算下床,谁知头痛欲裂,天旋地转下,他又跌回了床铺,还不忘躲过杨之荻伸过来的手臂,好在口齿还是清楚的,“我不需要。”
“你们已经离婚了不是么?她一看到你落难就抛弃了你,你还要等她么?”杨之荻对心上人对自己避之如蛇蝎的表现很是难受,心里话脱口而出。
“我没等谁。我只是不需要你。”这话够伤人的。
“何必呢?我知道你,你很寂寞,你知道我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在乎。杨小姐,两年前你帮的忙,我很感谢,但我已与令兄两清了。请你回去。”
“我不想走。现在我们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不能试试呢?”
“是啊,为什么呢?”宁铮忽然喃喃自语。
杨四一看见亮,一颗心都要从瞳仁里跳出来了。
“因为我,我早就被她给阉了,你不知道么?”宁铮忽地一笑,露出多年不见的玩世不恭的样儿。
杨四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是心神迷醉:他这副模样,不正是自己最为着迷的么?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身下的某个部位——他要是太监了,那世界上就没男人了。
宁铮忽地又是一声嗤笑:“还不明白?不是她,我就不要。她一向那么小气,如果知道我碰了别人,她就再不会要我了。”
杨四颓然变色,这人是疯魔了么?从来只有男人嫌弃女人,哪里有女人嫌弃男人一说?
杨四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庶女,有这种想法一点也不稀奇。
“可我听说,她在美国,与包不屈极为亲密,有不少人遇到他们一起看电影、喝咖啡,还有滑冰和跳舞。”
宁铮胸口一窒,这是他头一次听人说起奉九平日里具体的行动——自从他被监禁,通信自由当然是第一项被剥夺的权利,任何能出现在他面前的信件、电报,甚至是书籍杂志,都要经过特务处一一过目才行。
宋文成倒是想方设法给他送来书籍和杂志及其他解闷的物品,但他也早告诉了宋文成,不用奉九给他写信,一想到他太太写给他的信,还要让这帮一天天净干没用事儿的军统特务审查完,才能决定是不是转交给他,他就觉得无法容忍。
虽然明知道她说的话完全不可相信,但宁铮还是一下子心灰意懒,轻声道:“我不在乎……万一,她回头了呢?”
杨四脸白如纸,这是怎样的情深,才能如此卑微?
再懒得与杨四废话,宁铮正了脸色,“今天的话未免太多了些,杨小姐,自重,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如果再敢在我身上动手动脚,别怪我不给令兄留情面。请吧。”
神智已全部回笼,他想起床头有个按铃。本想有美人缠着不用彻夜监视能睡个好觉,甚至能让宁铮平复情绪的企图还是失败了,刘丙岸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进来,怏怏地把低头不语的杨四带下去了。
宁铮抹了一把脸,低头看了看已恢复平静的身体,苦笑着想,嗬——果然是旷得太久了么?忽然一惊,如果奉九知道杨四曾这样对待自己,会不会又气得发狠咬他?
对于成年男女而言,久无床笫之事,的确是一种折磨,但如果知道她或他也没有,也在隐忍,那滋味儿,倒是又不一样:每次宋文成来,他都要目光急切,甚至带着丝怯意地盯着他,宋文成则叹息一声,安慰他道:“没嫁人,放心——”他总要舒口气,心里暗笑自己实在太没胆了,他明知他必须信任他的好兄弟,更应信任他的太太,毕竟,最不可能改变的两人真金淬炼过的人品在那儿摆着。可,人一旦被拘着,看不到出头的希望,那日子,就不是一天天过的,而是一秒秒捱的。
所以明明世人过着同样的时间,有的人的时间如白驹过隙,有的人则度日如年,心里的不安全感甚至与秒俱增。
宁铮看看床头的座钟,已是凌晨一点,经杨四这么一折腾,他感觉头痛欲裂,而且睡意全消,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白水,看来今晚的睡眠之神又逃到萤火森林去了。
宁铮第无数遍地打开放在枕边的几本相册,低声对自己咕哝着,“先看芽芽的,还是卿卿的呢?”深吸口气,“难受得有点厉害,那就从卿卿的看起吧。”
他慢慢翻开一本有些年头的古铜色贴纸相簿,把奉九的照片一张张珍爱地抚过去——说来讽刺,七年前九一八后两个月,侵占东北的关东军总司令本庄繁居然把从帅府搜出的金银细软和其他物品装了几个大箱子,通过日本驻华使馆一并送到了宁铮面前,让他收下。
本庄繁认为自己作为老帅曾经的幕僚,与宁家没有私仇。
宁铮当时的神情,是个人就忘不了——既羞愧到不想再存活于这世界,又悲愤到恨不得插翅飞回奉天与侵略自己家乡的日本鬼子拼命。
但最后,宁铮还是只能忍住,告诉等着回话的日本公使,“真要还,就把整个东三省还给我!要不就滚!”
其他的东西他都没要,可是,里面还有奉九的相册——从出生到出嫁前,各种年纪,各种神态,姝颜美好,他能忍受自己太太的照片流落于日本人之手么?还是只能收下。
他自欺欺人地把粘在上面的照片都硬生生起了下来,扔掉了相册,另贴了两大本。
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会让奉九知道?
这是被囚后,军统特务问他有什么要拿来的私人物品,他口授了私信,特务让西安的侍卫收拾了给送过来的。
有时看着看着,还免不了要贴上去亲亲,看完一本,又一本,不过最后,却总是要停在他们临分别时的那张全家福,他们的两个孩子,多漂亮多可爱,他和奉九真严肃,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又有一个安安,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此时天已大亮,宁铮终于睡了过去,怀里抱着相册,唇边挂着微笑,而他的世界,似乎与昨天没有什么不同。
醒来后,他还是强迫自己起来,去书房读今日份的《明史》,他给自己规定,上午读五篇;吃过午饭,再去爬山,回来睡个午觉,起来读旧报纸——山路难行,到这儿的报纸都是过期的;吃过晚饭后出去走走,回来接着再读五篇《明史》,他读得专心,很快天色已晚。
有奇奇怪怪的声音不消停地持续着,宁铮自顾自地写读书心得,对挂在门口那只一年半前,由宋文成亲自送来给他解闷的白鹦鹉的聒噪充耳不闻。
白鹦鹉浑不在意,抖着头上一撮毛,独角戏唱得正欢,一会儿用广东白话“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地吟个半调子残诗,一会蹦出几句英国民谣,再模仿一对上海租界里洋主中仆的对话,听起来是主人让听差的去买什么紧俏物品,而听差的没买到所以正在解释:
“Man mountain man sea;
Today no tomorrow has;
Same has。”
大意如下:“今天去一看,人山人海的,东西抢光没买到,不过今天没有明天有,一样有。”
这就是著名的洋泾滨英语了,也称“别琴语”(pidgin),属于临时混合语,不同族群间因语言不通凑合交流使用的语言,都属于此类。
位于上海公共租界和外国租界处的买办、听差、裁缝、理发师、瘪三甚至小孩子都能来上几句,这种语言充分体现了中西方思维的不同,洋人为了跟仆人沟通,也很快接受了这种稀奇古怪的表达方式,日后大名鼎鼎的 Chinglish,就是由此发扬光大。
白鹦鹉拽完英文,又咕哝起了顺口溜:“
…………
‘雪堂雪堂’(Sit down)请侬坐,
一元洋钿‘万得拉